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在蘇建國心中搖曳了沒幾天,便被冰冷的現(xiàn)實徹底吹滅。
離開機床廠的頭幾天,他還抱著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揣著那張代表著他過去技術等級、蓋著鮮紅印章的證書,跑遍了市里幾家規(guī)模和效益尚可的工廠。他陪著笑臉,遞上證書,向那些比他年輕許多的人事干部介紹自己的經(jīng)驗和技術。
得到的回應,大多是禮貌而疏離的搖頭。
“老師傅,您這技術是沒得說,但我們廠現(xiàn)在也……也在精簡人員?!?/p>
“年紀大了,生產(chǎn)線節(jié)奏快,怕您身體吃不消啊?!?/p>
“我們現(xiàn)在招工,都要求初中以上文化,要懂點新設備,您這……”
“文憑”、“年齡”,這兩個他以前從未在意過的詞語,此刻成了橫亙在他面前、無法逾越的天塹。他那一身引以為傲的技術,在時代的浪潮和市場的要求面前,顯得如此陳舊和不合時宜。他甚至去打聽了一些私人小作坊,但那里要么不需要他這樣的“大工”,要么開出的工錢低得可憐,還不穩(wěn)定,根本無法支撐一個家庭的運轉(zhuǎn)。
一次次碰壁,像一盆盆冷水,澆滅了他心中殘存的火星。那份曾經(jīng)作為技術工人的驕傲和尊嚴,在一次次婉拒和隱含輕視的目光中,被碾得粉碎。他捏著那本已經(jīng)毫無用處的技術證書,站在人來人往的職業(yè)介紹所門口,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無力。世界很大,卻沒有他這個四十多歲、只有一把力氣的老工人的容身之處。
絕望,如同潮水般蔓延上來。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的目光投向了城市邊緣那些如同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建筑工地。高聳的塔吊,轟鳴的攪拌機,密密麻麻的腳手架,以及那些在工地上忙碌穿梭、皮膚黝黑、衣著破舊的身影——那是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
一個念頭,帶著巨大的屈辱和無奈,在他心中升起。
也許,那里……是他唯一還能出賣力氣的地方。
他猶豫了很久。從一個受人尊敬的老師傅,到一個在工地扛水泥、和泥搬磚的“盲流”,這其中的落差,無異于從云端跌落泥沼。他仿佛能聽到昔日工友們可能的議論和嘆息,能感受到那種無形的、鄙夷的目光。chapter_();
但一想到家里等米下鍋的窘迫,想到那筆尚未還清的高利貸,想到春燕擔憂的眼神,曉光渴望知識的目光,衛(wèi)東和衛(wèi)民的努力……他狠狠心,將那本代表著他過去榮光的技術證書,用力塞進了衣柜最底層,仿佛要將那個“技術工人蘇建國”也一同埋葬。
他翻找出最破舊、最不起眼的一身衣服,刻意弄臟了臉和手,混入了那些在勞務市場等待活計的農(nóng)民工中間。他低著頭,縮著肩膀,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他們一樣。當工頭用挑剔的目光掃視人群,像挑選牲口一樣點人時,他和其他人一樣,急切地往前擠,用帶著本地口音卻刻意模仿的生硬語調(diào)喊著:“老板,我能干!有力氣!”
也許是看他體格還算結(jié)實,眼神里有種不同于一般農(nóng)民的沉郁和狠勁,一個工頭最終點了他的名。
就這樣,蘇建國,這個曾經(jīng)的市二級技工,撕掉了最后的尊嚴,在城東一個新建小區(qū)的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新生”——扛水泥。
工作的強度,遠超他的想象。
攪拌機轟鳴著,吐出灰黑色的混凝土。他的任務,就是和其他幾個民工一起,用鐵鍬將水泥、沙子和石子按比例鏟進攪拌機,或者,更直接地,將一袋袋五十公斤重的水泥扛到指定的地點。
第一袋水泥壓上肩頭時,那沉重的分量讓他眼前一黑,膝蓋不由自主地彎了一下。粗糙的水泥袋子摩擦著他脖頸和肩膀的皮膚,火辣辣地疼?;覊m撲面而來,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肺里像是被塞進了一把沙子。他咬著牙,強迫自己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在凹凸不平、滿是碎磚爛泥的工地上艱難前行。
一天下來,他的肩膀又紅又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腰像是要斷掉,雙腿如同灌了鉛,每挪動一步都異常艱難。汗水混合著水泥灰,在他臉上、身上糊了厚厚的一層,干了之后結(jié)成硬殼,一動就往下掉渣。鼻腔里、喉嚨里,全是那種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粉塵味。
環(huán)境極其惡劣。工地上沒有任何遮擋,烈日暴曬,寒風呼嘯,他都得硬扛著。喝水是用一個撿來的、臟兮兮的塑料瓶子接自來水,吃飯是蹲在工地角落,就著灰塵啃自己帶來的冷窩頭。工棚里擁擠、潮濕,彌漫著汗臭和腳臭,晚上蚊蟲肆虐,幾乎無法安睡。
而報酬,與他付出的艱辛相比,低廉得讓人心寒。工錢是按天結(jié)算,干一天活,才能拿到一天的錢,遇到下雨或者工地停工,就一分錢沒有。而且工頭還會以各種理由克扣,到他手里的,僅僅夠維持最基本的生活和每天往返的車費。這點錢,對于蘇家龐大的開銷和高利貸的利息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但他沒有選擇。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能立刻換來現(xiàn)金的工作。
每天收工,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拆散又重新組裝起來的破舊機器,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他混在那些同樣疲憊不堪的農(nóng)民工中間,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工地,在路邊的水龍頭下胡亂沖洗一下臉上的灰土,然后擠上擁擠、氣味難聞的公共汽車,回到那個他必須用謊言維持平靜的家。
身體的極度疲憊,某種程度上麻痹了他內(nèi)心的痛苦和恥辱。他不再去回想機床廠的大門,不再去想那本被藏起來的技術證書。他把自己變成了一臺只知道干活、賺錢的機器,用肉體的磨難,來抵消精神上的煎熬,也為他那個風雨飄搖的家,換取一點點極其微薄的、帶著血汗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