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8章 文心相通 情愫暗生（第1頁）

夏去秋來，庭院中的老桃樹葉子已開始泛黃凋落。陸文軒的腿傷在張翠花數(shù)月的精心照料下，終于大體痊愈，雖然如郎中所言，留下了永久的殘疾，行走時必須依賴拐杖，且姿勢顛簸不穩(wěn)，但至少性命無憂，日常生活也能勉強自理了。

這段在病榻上煎熬的歲月，對他而言，不僅是身體的創(chuàng)傷，更是一次靈魂的洗禮。最初的暴怒、絕望、怨恨，如同被投入洪爐的頑鐵，在張翠花那持續(xù)不斷的、溫和而堅韌的火焰灼燒下，漸漸褪去了尖銳的棱角，雖然仍未完全軟化，卻已不再那般刺人。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日清晨醒來，看到張翠花為他準(zhǔn)備好的溫水和干凈的衣物；習(xí)慣了餐桌上雖然簡單卻總能合乎他口味的飯菜；習(xí)慣了在燈下讀書時，她安靜地坐在不遠處做著針線活，偶爾起身為他續(xù)上一杯熱茶的陪伴。

這一日，秋高氣爽，陽光透過窗紙，在室內(nèi)投下溫暖的光斑。陸文軒倚在床頭，面前放著那張被搬到床邊的舊書桌，上面攤開著筆墨紙硯和幾卷書籍。他嘗試著重新提筆，為書鋪抄寫一些經(jīng)文，以貼補家用。雖然行動不便，但他的手依舊穩(wěn)健，字跡清秀如初。

張翠花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參茶輕輕走進來，見他正凝神書寫，便沒有打擾，將茶碗輕輕放在桌角，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他正在抄寫的一篇駢文。

那是一篇為城中某富商祝壽而作的應(yīng)酬文章，辭藻華麗，引經(jīng)據(jù)典，極盡鋪陳之能事。陸文軒寫得頗為自得，自覺文采斐然。

張翠花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待到陸文軒擱筆間歇，端起參茶欲飲時，她才輕聲開口，語氣帶著一絲猶豫和怯生生：“相公……這篇文章，是要送給那位李員外的嗎？”

陸文軒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嗯。怎么？”他沒想到她會主動問及他的文章。

“我……我覺得……”張翠花斟酌著詞句，似乎怕觸怒他，“這篇文章寫得極好，用典精妙，對仗工整。只是……只是其中‘云霞雕色，泉石鏤紋’這一段，似乎……似乎辭藻過于繁麗了些，與李員外白手起家、務(wù)實敦厚的性情略有不符。古人云‘文以載道’，若是過于追求華美，反而……反而可能顯得虛浮，掩了真誠祝賀的本意?！彼f完，立刻低下頭，像是做了錯事一般，不敢看陸文軒的臉色。

陸文軒聞言，猛地一怔。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一個深閨女子，懂什么文章好壞？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自己寫的那段文字上。細細品味之下，他忽然發(fā)現(xiàn)，張翠花所言，竟一針見血！他為了顯示才學(xué)，刻意堆砌辭藻，卻忽略了壽星公的本身特質(zhì)，使得文章顯得華而不實，缺乏真情實感。

他抬起頭，首次用一種全新的、帶著探究和驚訝的目光，認真地打量著張翠花：“你……識字？懂文章？”

張翠花被他看得更加局促，臉頰微紅，低聲道：“小時候，爹望女成鳳，也曾請過西席先生來家里教過幾年，認得幾個字，讀過《女誡》、《論語》和一些詩詞……只是資質(zhì)愚鈍，未曾深研，方才妄加評論，相公莫怪?！?/p>

“不，你說得很有道理。”陸文軒搖了搖頭，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贊賞，“是我過于追求形式，反而落了下乘。‘文以載道’，此言甚是?！彼D了頓，饒有興致地問道，“你還讀過哪些書？”

見陸文軒沒有生氣，反而流露出交流的意思，張翠花心中稍安，鼓起勇氣道：“還……還讀過《詩經(jīng)》、《楚辭》，以及一些唐宋大家的詩文……”

“哦？”陸文軒興趣更濃，“那你最喜歡其中哪篇？”

“我……我喜歡《詩經(jīng)》中的《邶風(fēng)·擊鼓》，”張翠花的聲音漸漸平穩(wěn)下來，眼中也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幾句，覺得情深意重，質(zhì)樸動人?！?/p>

陸文軒微微動容。他沒想到，一個容貌如此不堪的女子，內(nèi)心竟也藏著對美好情感的如此向往與理解。他忍不住與她探討起來，從《詩經(jīng)》的比興，談到《楚辭》的瑰麗，又說到杜甫的沉郁、李白的飄逸。

令他愈發(fā)驚訝的是，張翠花雖然讀書不算極多，也缺乏系統(tǒng)的訓(xùn)練，但悟性極高，常常能跳出章句的束縛，提出一些清新獨到的見解。她的觀點不似一般迂腐書生那般陳腐，帶著女性特有的細膩和直覺，往往能直指文心，給他帶來不小的啟發(fā)。

例如，談到陶淵明，陸文軒多欣賞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逸閑適，而張翠花卻更能體會其“不為五斗米折腰”背后的無奈與堅守，認為其詩文在平淡沖和之下，潛藏著巨大的精神力量。

這種精神層面的交流，是陸文軒從未有過的體驗。以往他與同窗好友談詩論文，多是切磋技巧，比拼辭藻，或是探討經(jīng)義，以求科舉晉身。而與張翠花的交談，卻更像是一種心靈的碰撞與共鳴。他不必刻意炫耀才學(xué)，不必拘泥于章法格式，可以自由地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感受，而對方總能理解，甚至能引申出更深的意蘊。

他逐漸發(fā)現(xiàn)，張翠花那平凡甚至丑陋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個豐富、聰慧而善解人意的靈魂。她的內(nèi)在才華與智慧，如同被厚厚的泥沙掩蓋的明珠，在他日復(fù)一日的忽視和偏見之下，默默無聞。而如今，當(dāng)他終于拂去那些塵埃，才驚覺這顆明珠所散發(fā)出的溫潤光澤，是如此動人，如此吸引他靠近。

他開始期待每日與她交談的時光。他會將自己新寫的詩文拿給她看，聽取她的意見；會在茶余飯后，與她一同品讀前人佳作，分享彼此的心得。張翠花的存在，不再僅僅是一個照顧他起居的“丑妻”，更成了一個可以與他精神對話的“知己”。

一種微妙的情愫，在日復(fù)一日的詩文唱和與心靈交流中，悄然滋生。陸文軒看張翠花的眼神，早已沒有了最初的厭惡與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漸增長的欣賞、尊重，甚至是一絲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依賴與眷戀。

原來，與一個靈魂相契的伴侶談?wù)擄L(fēng)月，探討古今，遠比獨自面對一個徒具美貌、卻無精神交流的“木頭美人”畫像，要充實和快樂得多。他開始真正懂得了“知音”二字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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