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的秋天,清泉縣東街的空氣里飄著一股新木與石灰混雜的獨特氣味。這氣味自打初夏便縈繞不散,直到重陽節(jié)后,一座三進宅院終于在銀杏葉金黃時露出了全貌。青磚墁地的庭院灑掃得光可鑒人,月洞門上嵌著整塊岫巖玉雕成的纏枝蓮,日光斜射時,那玉便透出溫潤的青白色光暈,引得路人總要駐足多看兩眼。
張寡婦——縣里人私下都這般稱呼她——此刻正立在垂花門前。她本名張蕙娘,夫家姓陳,七年前成了未亡人。按說喪夫婦人該是素衣荊釵,她卻穿著件藕荷色纏枝菊紋的杭綢褙子,底下是月白馬面裙,發(fā)髻梳得齊整,只簪一支素銀扁方,耳垂上兩粒米珠,整個人清清冷冷,像初冬荷塘里最后一支不肯凋謝的蓮。
她目光追著院里穿梭的匠人。瓦工在修補最后一處滴水檐,漆匠給廊柱上第二遍朱漆,但最多的還是木匠——刨花像雪片般從各個角落飛起,空氣里彌漫著松木、樟木、花梨木混合的香氣,間或夾雜著鑿子敲擊榫卯的篤篤聲,那聲音結實又穩(wěn)妥,聽得人心安。
管家陳福小跑著過來,身后跟著十幾個穿短打的漢子,在蕙娘面前呼啦啦跪了一片?!敖o夫人請安。”陳福喘著氣,“東跨院的木作師傅們都在這兒了,請夫人查驗活計?!?/p>
蕙娘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眾人。都是些精壯漢子,手上繭子厚實,衣衫上沾著木屑,唯有一人不同。那人跪在第二排最右,穿靛藍粗布短打,洗得發(fā)白卻干凈,膝蓋處的補丁針腳細密得像繡花。他抬起頭時,蕙娘看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約莫三十五六歲,皮膚是長年在室外勞作的黧黑,眼角細紋里嵌著極細的木屑粉末,像星子碎在了夜空里。最特別的是那雙手,即便跪著也能看出指節(jié)異常粗大,可當他下意識捻了捻指尖時,動作卻輕巧得如同撫琴。
“這位是王師傅?!标惛C榻B,“王敬之王木匠,咱們清泉縣頭一份的手藝。去年知府大人修望江樓,那失傳的‘步步錦’窗欞,就是王師傅憑著半幅《溪山行旅圖》的拓片,硬生生給復原出來的?!?/p>
王木匠又垂下頭去:“管家過譽了。”
聲音低沉,帶著山西口音,不卑不亢。蕙娘記起前些日聽人閑話,說這王木匠能在核桃核上雕出十八羅漢,每尊羅漢衣袂飄飄、眉目清晰,需用繡花針挑著看。她當時只當是鄉(xiāng)野夸張,此刻見了真人,倒覺得那傳聞或許有幾分真。
“都起來吧?!鞭ツ餃芈暤?,“這些日子辛苦諸位。陳管家,每人多支半個月工錢,再讓廚房每日午時加一道肉菜?!?/p>
匠人們喜形于色,連連道謝。王木匠也跟著起身,卻不多言,只靜靜立在人群邊緣,像一株長在崖壁上的樹,自顧自地堅韌著。
蕙娘移步往院內(nèi)走。這座宅子買得匆忙——原是縣里一個鹽商的別業(yè),那鹽商生意敗落,急著出手,蕙娘看中它格局方正、用料扎實,便以極公道價銀盤了下來。她做生意這些年,藥材鋪從清泉縣開到襄陽府,手里積攢的銀錢足夠買十座這樣的宅院,可偏偏對住處置辦得不上心。亡夫陳明禮在世時總說:“蕙娘,等咱們老了,就回老家蓋個小院,我給你在院里種滿草藥,你在檐下曬藥,我讀書。”如今明禮墳頭的草已枯榮七載,這話卻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她心里。買這宅子,修這宅子,或許只是替那個沒能老去的人,完成一樁未竟的心愿。
她穿過抄手游廊,榫卯咬合的接縫處嚴絲合縫,竟尋不見半根鐵釘?shù)暮圹E。這手藝讓她暗自點頭。行至西廂房前,她特地駐足——這里她吩咐留了整整一面白墻,光禿禿的,與周遭精雕細琢的格窗、門扇格格不入。
陳福跟上來解釋:“夫人吩咐的這面墻,匠人們都不知作何用途,不敢妄動?!?/p>
“等一位能工巧匠。”蕙娘伸手撫過平整的墻面,“我要在這里立一架‘百草朝露’的木雕屏風。墻上需先做木骨,要上好的老樟木,防蟲蛀?!?/p>
“百草朝露?”陳福一愣,“那得雕多少種草藥?怕是一年半載也完不了工?!?/p>
“不急?!鞭ツ镛D身,目光恰好落在東跨院方向。透過月亮門,看見王木匠正蹲在院角一塊花梨木料前。他左手扶料,右手執(zhí)一柄窄口鑿,手腕輕轉,木屑便如卷云般層層剝落。夕陽從西廂房頂斜射過來,給他周身鍍了層金邊,那些飛揚的木屑在光里變成細碎的金粉,而他專注的側影,像一尊被時光慢慢雕琢的像。
蕙娘忽然怔住了。那弓著的背脊,那凝神時微蹙的眉頭,還有空氣里飄來的、混著汗味的木香,毫無征兆地撞開了記憶的閘門——許多年前,陳明禮也是這樣蹲在藥柜前,就著天光挑選人參。他總說:“蕙娘你看,這參須完整,蘆碗密集,是上好的野山參?!比缓筇ь^沖她笑,眼角的細紋里盛滿溫柔。
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蕙娘下意識按住胸口,那里空蕩了七年,此刻卻涌上一陣酸楚的暖意。她慌忙移開視線,對陳福道:“王師傅的手藝,果真名不虛傳。西廂那面墻的木骨,還有屏風的坯料,就交給他吧。”
“是?!标惛?,又遲疑道,“只是王師傅手里活計已排到下月,東跨院的家具尚未做完……”
“無妨?!鞭ツ镆鸦謴推届o,“讓他先緊著要緊的做。屏風之事,可從長計議?!?/p>
她說著,腳步卻不由自主又朝東跨院挪了兩步。王木匠正在打磨一塊已初見雛形的板材,看形狀像是個梳妝臺的臺面。他用的是極細的砂紙,指腹壓著紙背,一遍遍順著木紋方向推磨。那動作輕柔得不像在做木工,倒像在撫摸情人的肌膚。磨幾下,他便俯身吹去浮塵,側臉貼近木面,瞇眼檢視光澤——這個動作讓他脖頸的線條完全繃直,喉結微微滾動,汗水沿著下頜線滴落,砸在木板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花。
蕙娘忽然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熱。她已是三十有三的婦人,并非不諳世事的閨中少女,守寡這些年前來說媒的也不少,她都以“立志守節(jié)”推脫了??纱丝蹋瑢χ粋€陌生匠人,心里那潭死水竟起了微瀾。她暗罵自己荒唐,轉身欲走,卻不小心踢到了廊下一只閑置的墨斗。
“咚”一聲輕響。
王木匠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的剎那,蕙娘看見他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訝異,隨即歸于沉靜。他放下砂紙,起身行禮:“夫人?!?/p>
“王師傅不必多禮?!鞭ツ锓€(wěn)了穩(wěn)心神,走近兩步,看向那臺面。上面已用淡墨勾出纏枝蓮的圖樣,線條流暢靈動,枝蔓纏繞間竟藏了幾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蝶翼薄如蟬蛻,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起。“好畫工?!彼芍再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