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傅不必多禮。”蕙娘穩(wěn)了穩(wěn)心神,走近兩步,看向那臺面。上面已用淡墨勾出纏枝蓮的圖樣,線條流暢靈動,枝蔓纏繞間竟藏了幾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蝶翼薄如蟬蛻,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起?!昂卯嫻??!彼芍再澋?。
“夫人過獎?!蓖跄窘陈曇粢琅f平淡,“只是些討生活的玩意兒?!?/p>
“能討生活,也能成藝術(shù)?!鞭ツ锷焓?,指尖虛懸在木面上方,沿著墨線游走,“這蓮花瓣的弧度,非得胸中有丘壑者不能畫出。王師傅可學(xué)過畫?”
“幼時隨蒙學(xué)先生描過幾天紅,后來家道中落,便再沒碰過筆?!蓖跄窘愁D了頓,“木匠作圖,全憑眼力和手感??吹枚嗔?,自然知道怎樣才好看。”
這話說得樸實,蕙娘卻聽出了背后的艱辛。她抬眼仔細(xì)打量他,這才注意到他雖身形挺拔,但臉頰瘦削,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長期勞神耗力的痕跡。那靛藍短打的領(lǐng)口洗得發(fā)毛,袖口磨出了毛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針腳也細(xì)密。
“王師傅是山西人?”她問。
“是。汾州府人士,崇禎元年逃荒來的清泉縣?!彼鸬煤啙崳辉付嗾劦哪?。
蕙娘也不追問,只道:“這梳妝臺是給東廂房姑娘用的?”
“管家說是給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蓖跄窘硰呐赃吥闷鹨粔K已雕好的小抽屜面板,上面是喜鵲登梅的浮雕,喜鵲羽毛根根分明,梅花花瓣薄如紙片。“小物件,不敢怠慢?!?/p>
蕙娘接過那面板細(xì)看。雕工果然精湛,更難得的是木質(zhì)本身的紋理與圖案融合得天衣無縫——喜鵲棲身的梅枝正好是一道天然的木疤,化腐朽為神奇。她忽然想起西廂房那面白墻,心里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那架“百草朝露”,非此人莫屬。
天色漸暗,匠人們陸續(xù)收工。王木匠將工具一件件收進一個半舊的牛皮革囊,鑿、刨、鋸、銼,各有其位,擺放得井井有條。最后他吹熄了腳邊的油燈,背起革囊,朝蕙娘微微躬身,便隨著其他匠人出了月亮門。
蕙娘獨自站在暮色四合院里。新宅的氣味還未散去,混合著油漆、石灰和木頭香,像一場未做完的夢。她走到王木匠剛才做工的位置,蹲下身,拾起地上幾片新鮮刨花。花梨木的刨花卷曲如浪,湊近聞,有淡淡的甜香。她將刨花攏在掌心,那微暖的觸感竟讓她舍不得松開。
陳福提著燈籠尋來:“夫人,晚膳備好了,是在花廳用,還是……”
“端到我房里吧。”蕙娘起身,將刨花小心放進袖袋,“明日你同王師傅說,西廂房的木骨和屏風(fēng)坯料,我親自與他商量式樣。工錢……按他平日價碼的三倍算?!?/p>
“三倍?”陳福吃了一驚,“夫人,這恐怕不合規(guī)矩,其他匠人若有閑話……”
“那就讓他們也雕一架能入我眼的屏風(fēng)?!鞭ツ镎Z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手藝有高低,酬勞自然有區(qū)別。你去辦便是?!?/p>
陳福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蕙娘回到暫居的舊宅,獨自用了晚膳。一碗碧粳米粥,兩樣清淡小菜,她吃得心不在焉。袖袋里那幾片刨花被她拿出來,放在燈下細(xì)細(xì)地看。木紋如水波流轉(zhuǎn),在燭光里泛著溫潤的光澤。她想起王木匠俯身吹木屑的樣子,想起他專注時微抿的唇線,想起他背上那洗得發(fā)白的補丁。
七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守著明禮留下的藥鋪,治病救人,積攢銀錢,將日子過得像一本賬冊般清晰明白??山袢?,那匠人身上混合著木頭與汗水的質(zhì)樸氣息,竟讓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泛起了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漣漪。
她走到妝臺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只紫檀木小匣。打開來,里面是一支男子用的青玉簪——陳明禮的遺物。她摩挲著冰涼簪身,對著銅鏡里的自己輕聲道:“明禮,我若……我若有一日想往前走了,你會怪我么?”
鏡中人眉眼依舊,只是眼角添了細(xì)紋,眸光里多了滄桑。無人應(yīng)答,只有燭花嗶剝一聲,爆出一星暖光。
窗外傳來打更聲,已是亥時。蕙娘將刨花重新收好,吹熄了燈。黑暗里,她忽然想起西廂房那面空蕩蕩的白墻。若真能立上一架“百草朝露”的屏風(fēng),當(dāng)歸、黃芪、茯苓、甘草……所有明禮生前最常用的草藥都雕在上面,晨起時第一縷陽光照過,木雕的草葉上是否也能凝出露珠般的反光?
而那雕屏風(fēng)的人……
她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枕芯里填著曬干的艾草和菊花,是安神的方子,今夜卻似乎失了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