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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雕梁畫棟暗生情愫 把脈問診驚悉隱疾（第1頁）

自那日垂花門前一見，張蕙娘便似著了魔。她本是極有條理之人，藥鋪十三間、伙計數(shù)十人、往來賬目繁雜，她皆能打理得井井有條，可如今心里卻平白多了樁“心事”。這心事無影無形，卻總在她查賬、配藥、吩咐伙計的間隙悄然浮現(xiàn)——有時是王木匠弓身打磨木料的背影，有時是他收攏工具時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更多時候，是空氣里似有若無的木香，讓她會忽然停下筆，怔忡半晌。

于是，東跨院成了她每日必去之地。她總能找到由頭：查看進(jìn)度、斟酌式樣、甚至只是“路過”。每日申時初刻，日頭西斜，匠人們午后歇息完剛上工不久，她便“恰好”踱步到月亮門邊。起初是帶著陳福，后來便獨自一人，手里有時拿本賬冊，有時是未繡完的帕子，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王木匠話極少，見了她只行禮喚聲“夫人”，便繼續(xù)手中的活計。他正在做一張靈芝紋翹頭案，是蕙娘指定要放在書房的大件。案面已刨得平滑如鏡，四周起線，兩頭翹起的部分形如靈芝云頭，需用整木鏤雕，最是考較功夫。

這日申時，蕙娘照例來到東跨院。王木匠正對著案頭一處彎角下鑿子。他左手握一根半尺長的鐵錚子頂住木料，右手執(zhí)一柄小號圓口鑿，手腕懸空，全憑手指的力道控制鑿刃走向。鑿子吃進(jìn)木頭的聲音短促清脆，“篤、篤、篤”，每一聲間隔均勻，像老僧敲木魚。

蕙娘靜靜站在三步開外，看他雕琢那朵靈芝的卷云紋。忽然，她注意到他握鑿的右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鑿尖偏了毫厘，在預(yù)定線外留下一個極淺的凹痕。王木匠動作頓住，眉頭微蹙，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額角已沁出細(xì)密的冷汗。但他只深吸口氣，換了把更小的鑿子，試圖修整那個失誤。

“王師傅，”蕙娘走近兩步，“可是累了？不妨歇息片刻?！?/p>

王木匠抬起頭，臉色有些發(fā)白，卻擠出個笑：“謝夫人關(guān)懷，不打緊?！闭f著要起身行禮，身子卻晃了晃，忙扶住案角。

蕙娘心頭一緊，下意識伸手去扶他胳膊。手指觸及他小臂的瞬間，感受到衣料下緊繃的肌肉和異常的溫度——那肌膚滾燙，隔著布都能覺出熱氣。而她指尖無意中搭上的地方，正是手腕內(nèi)側(cè)的脈門。

醫(yī)者的本能讓她手指稍頓，三指便自然地按了上去。觸感傳來：寸關(guān)尺三脈皆浮而無力，尤其是尺脈，沉取幾乎難覓，如游絲懸于狂風(fēng)之中。她心中暗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順勢托住他胳膊助他站穩(wěn)，另一手已飛快地掠過他后背，在腎俞穴位置輕輕一按——雖隔著衣裳，但指下肌肉僵硬，且隱有寒氣透出。

“王師傅臉色不大好。”蕙娘松開手，語氣溫和，“可是舊疾犯了？我略通醫(yī)術(shù)，若不介意，可讓我瞧瞧?！?/p>

王木匠站穩(wěn)身形，喘息稍定，擺擺手：“老毛病了，歇會兒就好，不敢勞煩夫人?！?/p>

“既是給我家做活，我自然要管?！鞭ツ锸疽馑谂赃呉粡埛降噬献拢D(zhuǎn)身對院里其他匠人道，“諸位也都歇一刻鐘吧，廚房備了綠豆湯，去解解暑?！?/p>

匠人們道謝散去。院里只剩下他們二人，秋陽透過銀杏樹葉灑下斑駁光點，蟬聲忽遠(yuǎn)忽近。

蕙娘在王木匠對面坐下，伸出三指：“王師傅，請?！?/p>

王木匠猶豫片刻，終究伸出了左手。蕙娘凝神診脈，這次仔細(xì)得多。脈象確如初探所示：浮取可得，稍按即無，重按空虛，是典型的“虛勞亡血”之象。且脈律不勻，時有間歇，心脈受損無疑。她抬眼觀察他面色：雖因勞作曬得黑，但底色蒼白，唇色淡紫，眼白處有細(xì)微血絲，鼻翼隨著呼吸輕微煽動——這是氣短力乏、心肺不堪負(fù)荷之兆。

“王師傅這病，有些年頭了吧？”蕙娘收回手，緩緩道，“可是幼時受過饑寒，傷了根本？如今是否常感心悸氣短，入夜盜汗，遇勞或天寒便胸痛如刺？”

王木匠怔住了，眼底閃過訝異：“夫人……如何得知？”

“脈象不會騙人?！鞭ツ镙p嘆，“《傷寒雜病論》有云：‘夫男子平人，脈大為勞，極虛亦為勞?！鯉煾抵}，虛極而浮，如蔥管中空，是精血耗損過甚。若我所診不差，你這病……”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若不精心調(diào)理，恐難撐過三年?！?/p>

話音落下，院子里靜得能聽見落葉擦過地面的窸窣聲。王木匠沉默了許久，忽然低低笑了，那笑聲里滿是苦澀：“夫人好眼力。不瞞夫人，我自己也清楚。只是……”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只是什么？”蕙娘追問，心里莫名揪緊。

王木匠抬眼望向遠(yuǎn)處正在修建的屋頂，目光空茫：“只是活一日，便雕一日木頭。這雙手能雕龍鳳，能刻百花，卻偏偏雕不來自己的陽壽。說來可笑，有時夜里心口疼得睡不著，我就想，若我能用木頭給自己雕顆心換上，該多好。”

這話說得平靜，卻像一把鈍刀子，狠狠捅進(jìn)蕙娘心里。她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堅韌的男人，看著他粗大指節(jié)上累累的舊傷新疤，看著他洗得發(fā)白的衣領(lǐng)，忽然明白了陳福曾提過一嘴的閑話——王木匠手藝雖好，卻窮得叮當(dāng)響，三十五六了仍未娶親，掙的錢都拿來買藥吊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