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侍宦官手托金盤,上面整齊疊放著數(shù)件華美的紫色法衣。在唐代,紫色為三品以上高官方可使用的服色,賜予僧道紫衣,是帝王給予方外之人的極高榮寵,象征著其地位得到皇權(quán)的正式承認與尊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幾件紫衣之上。按照以往慣例,或是兩教同賜,或是擇其德高者賜之。
然而,武宗接下來的舉動,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也徹底印證了之前的猜測。
他根本沒有看宗密大師所在的方向,而是直接對趙歸真及其身后的幾位道士招了招手,聲音頗為愉悅:“趙師尊與諸位高道,宣講玄元正法,裨益國政,深合朕心。特賜紫衣,以彰其功!”
趙歸真臉上煥發(fā)出光彩,他強抑激動,帶領弟子們上前,恭恭敬敬地接過那象征著無上恩寵的紫色法衣,披在身上,再次向皇帝謝恩。那耀眼的紫色,在殿堂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一時間,整個麟德殿前安靜得落針可聞。百官們屏息凝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了依舊站在原地、身著樸素袈裟的宗密大師及其身后的僧眾。他們被徹底地忽視了,仿佛不存在一般。一種巨大的尷尬與屈辱感在僧侶之間無聲地彌漫開來。
但這還不夠。
武宗仿佛覺得這番羞辱仍不足以表達他的態(tài)度,他竟將目光投向宗密大師,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質(zhì)疑語氣,朗聲開口,問題尖銳如刀:
“朕聞佛法高妙,解脫生死,澤被眾生。然朕觀天下寺廟,金碧輝煌,田連阡陌;僧尼之眾,不下數(shù)十萬。彼等不事生產(chǎn),不納賦稅,不服徭役,坐享供養(yǎng)。一遇災年,國庫空虛,軍費維艱,朕之子民猶且食不果腹,而佛寺倉廩充盈,香火不絕。朕甚惑之,敢問大師,如此耗費天下財力物力,于國何益?于民何益?”
這番話,已遠遠超出了宗教論辯的范疇,而是直指佛教寺院經(jīng)濟膨脹所帶來的社會政治問題,是帝王站在統(tǒng)治者角度發(fā)出的嚴厲質(zhì)問。瞬間,整個場面的氣氛從之前的尷尬徹底轉(zhuǎn)變?yōu)榫o張,甚至充滿了火藥味。所有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這位高僧將如何應對這天威莫測的詰難。
宗密大師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敵意的質(zhì)問,面容依舊平靜如水。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回應道,聲音依舊平和,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阿彌陀佛。陛下垂詢,貧僧謹答。陛下所見,乃佛法在世之表相。佛門廣廈,非為炫富,乃為安僧辦道,接引十方;寺產(chǎn)田畝,非為囤積,實為僧眾躬耕自養(yǎng),亦行慈濟,惠及貧弱。世間財富,如鏡花水月,聚散無常。佛法真諦,在于凈化人心,導人向善,使眾生息貪嗔癡,離諸煩惱,內(nèi)心得大自在。人心和善,則社會安寧;社會安寧,則陛下江山永固。此乃佛法于國于民無形之大益,非錢糧數(shù)目所能衡量。且陛下須知,世間福田,僧眾亦知感恩,每逢國需,亦多有捐獻,豈全然無功于國耶?”
大師的回答,避其鋒芒,轉(zhuǎn)而強調(diào)佛教教化人心、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深層功能,既維護了佛教的尊嚴,也試圖化解皇帝的戾氣,可謂得體至極。
然而,李炎聽罷,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冷哼,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他想要的不是這種機巧的辯解,而是實實在在的財富和勞力。宗密大師的精妙佛理和委婉回應,在他聽來,依舊是空泛無用的虛言。
他沒有再繼續(xù)追問,但那種厭惡與不屑的表情,已經(jīng)明確傳達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賞賜環(huán)節(jié)就此結(jié)束。趙歸真等道士身著紫衣,榮光煥發(fā),志得意滿。而宗密大師及其身后的僧眾,依舊穿著灰色的袈裟,在眾人復雜目光的注視下,默然肅立,如同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塑像。
慶陽節(jié)的齋宴,就在這種極其詭異和不平衡的氣氛中接近尾聲。
宴會散去,百官懷著各種心思叩拜告退。趙歸真被皇帝特意留下,據(jù)說要繼續(xù)請教金丹之術(shù)。宗密大師則帶領僧眾,默默地、安靜地退出大明宮。
走出宮門,回首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宮闕,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紅色。一位年輕的弟子終于忍不住,低聲對宗密大師道:“師尊,陛下他……”
宗密大師抬手,止住了弟子的話。他望著天際,目光深邃,充滿了憂思,良久,才緩緩嘆道:“天意已顯,非人力所能挽回??耧L起于青萍之末,今日之紫衣,恐非榮寵,實乃我佛門劫難之先兆?;厝ブ螅s束弟子,謹言慎行,精進修行吧?!?/p>
一陣夏日的暖風吹過,卻讓所有聽到這句話的僧人,從心底感到一絲冰冷的寒意。
紫衣之兆,如同一聲沉悶的雷響,滾過長安城的上空,預示著一場席卷天下的滅佛風暴,已然在帝國的最高權(quán)力中心,醞釀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