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章 最后的晚餐 － 會昌五年的終極清算（第1頁）

會昌五年（845年）的春天，是在一種近乎凝固的恐懼和詭異的寂靜中到來的。持續(xù)數(shù)年的風暴，已然摧毀了帝國佛教體系的枝葉與毛細血管——那些遍布鄉(xiāng)野的蘭若、佛堂，以及無數(shù)如玄凈的師兄慧明那般被認定“有瑕”的僧尼。如今，這柄高懸已久的利劍，終于要斬向主干，劈向那些曾經(jīng)金碧輝煌、聲名顯赫的敕建大寺。

最后的審判，降臨了。

朝廷的意志，化身為一位位身著深綠色官袍、手持尚書省牒文的“勘檢使”。他們多是來自御史臺或戶部的干練官員，表情冷峻，眼神銳利，如同精準的尺規(guī)，被派往全國各地那些尚未被拆毀的、規(guī)模宏大的寺院。他們的任務明確而徹底：在最終毀滅之前，完成對這些龐大帝國“毒瘤”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徹底的一次清點與核算。一切資產(chǎn)，皆需登記造冊，為即將充入國庫做準備。

東都洛陽，這座帝國曾經(jīng)的繁華心臟，此刻也彌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城南的奉國寺，一座擁有數(shù)百年歷史、殿宇巍峨、敕額高懸的巨剎，迎來了它的勘檢使——一位姓王的御史。王御史面無表情，在地方官員和軍士的簇擁下，邁入了奉國寺高大的山門。他的身后，跟著數(shù)十名抱著賬冊、算盤的書吏和差役。

奉國寺的方丈，慧明大師（與西明寺的慧明非一人），是一位年近八旬、德高望重的老僧。他早已從各種渠道得知了消息，此刻，他身著最莊重的金線袈裟，率領(lǐng)寺中所有僧眾，靜靜地站立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沒有憤怒，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他深知，末法時代，已然真切地降臨。任何掙扎，在帝國的國家意志面前，都是徒勞。

“奉旨勘檢。貴寺所有僧尼、奴婢、田產(chǎn)、房舍、法器、財物，乃至一應器具，皆需一一登記，不得有任何隱瞞遺漏?！蓖跤返穆曇羝降瓱o波，仿佛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公文。他展開長長的清單卷軸，書吏們迅速攤開紙墨，準備記錄。

清算，開始了。

這個過程，高效、冷酷，且充滿了屈辱性。

僧尼們被逐一唱名，核對度牒，記錄年齡、籍貫、出家年限。他們不再是修行者，而是即將被還俗、納入國家戶籍的“兩稅戶”資源。

寺中負責灑掃、炊爨、種田的“凈人”（寺院奴隸）也被驅(qū)趕過來，他們大多面帶惶恐，不知自己的命運將走向何方。他們被視為財產(chǎn)，被清點、登記，等待著被“解放”并重新分配。

巨大的倉庫被打開，里面堆積如山的糧食、絹帛、銅錢被逐一丈量、稱重、計價。書吏的算盤噼啪作響，記錄著驚人的數(shù)字。

一箱箱的地契、房契、放貸的契約被搬出，那是寺院數(shù)百年積累下的龐大田產(chǎn)和產(chǎn)業(yè)的證明，如今全部被查封、登記，即將收歸國有。

然而，最令人心碎的場面，發(fā)生在供奉著佛像的各大殿宇。

差役們舉著火把，涌入昏暗的大殿?；鸸馓S，映照著一尊尊或慈悲、或莊嚴、或威嚴的佛像。王御史指揮著書吏，如同清點貨物一般，記錄著它們的材質(zhì)、尺寸、重量。

“鎏金銅釋迦牟尼坐像一尊，高丈二，重約……”

“銀鑄菩薩立像一尊，高七尺，重……”

“檀木雕千手千眼觀音像一尊，鑲嵌寶石若干……”

“絲織繡畫佛像一堂……”

“金銅鐘一口，重……”

“玉磬一套……”

冰冷的數(shù)字，取代了往日的虔誠頌贊。巨大的佛像沉默地俯視著這一切，它們的金身將在不久之后被熔化為金錠銀錠，它們的銅軀將被鑄成銅錢，它們的鐵骨將被打造成農(nóng)具。藝術(shù)、信仰、數(shù)百年的工匠心血，在帝國的財富賬簿上，被簡化為一個個冰冷的重量和估值。

慧明大師全程閉目合十，默默誦經(jīng)，身體卻微微顫抖。每報出一個名字，每記錄一個數(shù)字，都仿佛是在他心頭割下一刀。這是他守護了一生的信仰殿堂，如今卻像一間即將破產(chǎn)倒閉的巨賈庫房，被徹底抄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