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大師全程閉目合十,默默誦經(jīng),身體卻微微顫抖。每報出一個名字,每記錄一個數(shù)字,都仿佛是在他心頭割下一刀。這是他守護了一生的信仰殿堂,如今卻像一間即將破產(chǎn)倒閉的巨賈庫房,被徹底抄檢。
勘檢持續(xù)了數(shù)日。整個奉國寺,從莊嚴(yán)肅穆的宗教圣地,變成了一個喧囂而壓抑的露天賬房。僧人們被限制活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熟悉的一切,被貼上標(biāo)簽,等待毀滅。
最后一天傍晚,勘檢似乎接近尾聲。王御史帶著書吏,在做最后的核對。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灑在空曠的大雄寶殿內(nèi),照亮了塵埃,也照亮了佛祖那依舊慈悲卻即將不存的容顏。
一直沉默的慧明大師,忽然睜開了眼睛,走向王御史。他的聲音沙啞而平靜:“御史公,諸事將畢。老衲有一不情之請?!?/p>
王御史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講?!?/p>
“寺可拆,像可熔,僧可散。然佛法在心,非外力可盡滅?!崩戏◣煹哪抗馇宄憾鴪远ǎ皯┱堄饭蕼?zhǔn),容我寺僧眾,于此殿之內(nèi),舉行最后一次晚課,誦經(jīng)一回,以別我佛,亦別我等修行之身。此后,各安天命,再無怨言?!?/p>
王御史凝視著這位老僧,沉默了片刻?;蛟S是出于一絲殘存的人性,或許是覺得此事無傷大雅,甚至可能只是為了更快地完成這令人不適的差事,他最終緩緩點了點頭:“準(zhǔn)。速速行事,不得延誤?!?/p>
消息傳開,所有僧侶,無論老少,迅速而安靜地聚集到大雄寶殿。沒有鐘鼓,沒有引磬。眾人依序排班,面向那尊即將被熔化的巨大鎏金佛像,徐徐跪下。
慧明大師站在最前方,深深吸了一口氣,用蒼老而洪亮的聲音,領(lǐng)誦起《佛說阿彌陀經(jīng)》: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
數(shù)百個聲音同時響起,低沉、莊重,卻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力量。經(jīng)聲在大殿中回蕩,與殿外守候的差役們不耐煩的踱步聲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這不是一次普通的晚課。這是一場葬禮,為他們畢生的信仰,為他們即將消失的家園,也為他們自己作為僧人的身份,舉行最后的告別。
玄凈也在人群中。他從長安西明寺被臨時派遣到洛陽協(xié)助經(jīng)卷整理,卻不幸趕上了這場終極清算。他跪在人群里,跟著誦經(jīng),眼淚卻止不住地流淌下來。他想起慶陽節(jié)上的紫衣之辱,想起慧明師兄被拖走時的哭喊,想起長安街頭血腥的屠殺,想起終南山谷那座被毀的小蘭若……一幕幕慘狀,與眼前這莊嚴(yán)肅穆卻又絕望無比的場景交織在一起。他知道,一個時代,真的結(jié)束了。
僧人們誦經(jīng)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定,仿佛要將所有的悲憤、所有的眷戀、所有的不甘,都灌注到這最后的佛號之中。
“……舍利弗。眾生聞?wù)?,?yīng)當(dāng)發(fā)愿,愿生彼國。所以者何?得與如是諸上善人俱會一處。舍利弗。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
經(jīng)聲悠揚,穿透殿宇,飄向洛城的黃昏天空。許多差役也不自覺地停止了騷動,默默地聽著,臉上露出復(fù)雜的神情。
王御史站在殿門外,背對著里面,負手望著天際最后的晚霞,一動不動。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后一段經(jīng)文誦畢,慧明大師帶領(lǐng)眾僧,向佛像行了最后三拜。起身后,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眾僧,聲音疲憊卻清晰:“諸弟子,緣盡于此。各自珍重,莫失善念。紅塵亦是道場,好自為之?!?/p>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率先向殿外走去,步伐蹣跚卻異常決絕。僧眾們默默跟上,許多人已是淚流滿面。
玄凈走出大殿,回頭望去。夕陽恰好完全沉入地平線,最后一道余暉掠過佛像低垂的眼眸,那目光仿佛充滿了無盡的悲憫,注視著這群被命運驅(qū)散的弟子,也注視著這個即將陷入更深沉寂的帝國。
最后的晚餐結(jié)束了。盛宴的主人,是冷酷的帝國機器。而他們這些曾經(jīng)的參與者,即將被拋入命運的洪流,不知所終。奉國寺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熄滅,等待著明日到來的最終拆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