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父的喪事在鄉(xiāng)鄰們的幫助下草草辦完了。那個小小的土堆,成了白柳青與過去最后的聯系。趙木匠牽著神情麻木、眼睛紅腫的白柳青,回到了自己位于村頭的家。
趙木匠的家是一個帶著寬敞院落的瓦房,比起白家那間茅草屋,要結實氣派得多。院子里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木材,空氣里彌漫著松木、樟木、柏木混合的獨特香氣??繅Φ囊贿吺悄竟ぷ鞣?,里面擺放著刨、鑿、鋸、銼等各式工具,井然有序。
初到新環(huán)境,白柳青依舊沉浸在喪父的巨大悲痛中,終日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對著墻角發(fā)呆,或者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趙木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此時傳授技藝為時過早,治愈這孩子內心的創(chuàng)傷才是首要。
他沒有急著讓白柳青接觸那些冰冷的工具,而是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從生活的細微處著手。他給白柳青換上了干凈暖和的新衣,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雖然簡單卻熱乎乎的飯菜,晚上會坐在他床邊,給他講一些鄉(xiāng)野趣聞,或是自己年輕時走南闖北做木工活遇到的奇人異事。他話語不多,但那份笨拙卻真摯的關懷,像涓涓細流,逐漸浸潤著白柳青冰封的心。
漸漸地,白柳青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眼神也不再那么空洞。他開始主動幫趙木匠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掃地、劈柴、燒火。趙木匠知道,是時候了。
這一天,陽光正好,趙木匠將白柳青帶到作坊里,指著一堆形態(tài)各異的木料,開始了第一課。“柳青,學手藝,先要懂材料。這是松木,木質軟,有松香,易加工,多做些普通家具;這是柏木,木質硬,耐腐蝕,有香氣,適合做衣柜、棺木;這是樟木,防蟲蛀,箱子、柜子用它最好……”他的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接著,他拿起一把刨子,示范著如何將它磨得鋒利?!肮び破涫拢叵壤淦?。工具就是木匠的手腳,要愛護它們,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睛。”他又拿起一根木料,讓白柳青用手觸摸它的紋理,“你看,這木紋有直有曲,有疏有密。木如人,各有各的性子。做木工,不能蠻干,要知其紋理,順其性情。順著它,就能做出光滑平整的物件;逆著它,不但費力,還容易崩裂。這不僅是做木工的道理,更是做人的道理?!?/p>
白柳青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但將這些話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從那天起,白柳青正式開始了他的學藝生涯。最初是枯燥的基本功:辨識木材、打磨工具。趙木匠要求極嚴,刨花必須薄如蟬翼,均勻不斷;鑿眼必須方方正正,深淺一致;鋸木必須沿著墨線,不偏分毫。白柳青年紀雖小,卻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和韌性。他天資聰穎,一點就透,更難得的是勤奮異常。常常在夜深人靜時,趙木匠一覺醒來,還能聽到隔壁作坊里傳來“沙沙”的打磨聲或“咚咚”的敲擊聲。
他看著在燈下專注練習榫卯結構的少年,那單薄卻挺直的背影,仿佛與記憶中白父年輕時倔強的身影重合,心中既欣慰又心疼。
時光在刨花的飛舞中,在鋸末的清香里,悄然流逝。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轉眼便是三年。
三年的錘煉,白柳青已非昔日那個瘦弱無助的孩童。他個子竄高了一大截,身形雖仍顯單薄,但手臂因常年勞作已有了結實的肌肉。他的面容繼承了母親的清秀,眉宇間卻有著父親和師傅共同的堅毅。更重要的是,他的木工手藝已然大成。
無論是精巧的梳妝匣、雕花椅,還是宏大的屋梁、門窗結構,他都能獨當一面,做得有模有樣。他做的榫卯,嚴絲合縫,不用一釘一鉚,便堅固無比;他刨的木料,光滑如鏡,紋理清晰;他雕的花鳥,雖略顯稚嫩,卻也栩栩如生。
趙木匠看著徒弟的成長,心中充滿了自豪。他開始放手讓白柳青獨立接活,只有遇到極其復雜或者主家指名要趙木匠親自出手的活計,他才會偶爾動動手。大多數時候,他則是泡一壺粗茶,坐在院子里,悠閑地看著徒弟忙碌,或者指點一下其中的關竅。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見到白柳青的手藝,無不交口稱贊。“趙木匠,您這可真是收了個好徒弟?。 薄傲噙@孩子,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將來肯定比您還有出息!”
每當聽到這些贊美,趙木匠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總會綻開由衷的笑容,皺紋都舒展開來,眼中滿是欣慰與驕傲。他一生無子,早已將白柳青視若己出??吹酵降艹刹?,比他自已當年手藝聞名鄉(xiāng)里還要高興。這簡陋的院落,因為有了這個勤奮知禮的徒弟,終于不再冷清,充滿了生機與暖意。
白柳青已從一個孤苦無依的孩童,成長為一名技藝精湛、品行端正的青年木匠。他感念師傅的養(yǎng)育授業(yè)之恩,對趙木匠更是敬愛有加,師徒之情,勝似父子。然而,命運的波瀾,總是在人以為一切平靜美好的時候,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