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湛然猛地坐起身,雙手抱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疼痛讓他清醒了一瞬,可下一刻,那影子又來了,這次不止是眼睛,還有她轉身時裙裾旋開的弧度,還有她發(fā)間那支竹節(jié)玉簪,簪頭的瑩光在黑暗里明明滅滅。
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走到木箱前,翻出那本《樂府詩集》。就著月光,顫抖著手翻開,紙頁嘩嘩地響。他胡亂地翻著,直到找到那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八個字在月光下清清楚楚。他盯著看,眼睛一眨不眨,看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字漸漸模糊,扭曲,重組,最后變成一雙含笑的碧眼,在紙頁上望著他。
“啪!”
他狠狠合上冊子,胸口劇烈起伏。走到窗邊,推開窗,夜風灌進來,吹得他一個激靈。窗外竹林黑壓壓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他探出半個身子,睜大眼睛往竹林方向望,望得眼睛發(fā)酸,望到東方天際泛出魚肚白。
晨鐘敲響時,湛然還站在窗前。
他緩緩轉過身,走到那面小銅鏡前——那是剛入寺時,一個還俗的師兄留下的,他一直藏在箱底,不敢拿出來用。此刻鏡中映出一張臉:憔悴,蒼白,眼底布滿血絲,嘴角卻無意識地向上彎著,彎成一個古怪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盯著那個笑容,看了很久很久。
同一時刻,寺中耆宿義凈法師正在晨巡。
這是老人家保持了四十年的習慣——每日寅時末起身,先在禪房靜坐一炷香,然后提著一盞素紗燈籠,沿著寺院的外圍慢慢走一圈。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義凈法師今年六十有八,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一雙眼卻亮得驚人。他是本覺寺的醫(yī)僧,年輕時曾云游四方,習得一身醫(yī)術,更兼通些陰陽五行、奇門遁甲之術。寺里上下對他又敬又畏,敬他醫(yī)術高明,畏他那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此刻他正走到西北角,湛然禪房附近。
天色將明未明,是一天中最暗的時刻。燈籠光暈開一團暖黃,照亮腳下青石板縫里鉆出的細草,草葉上綴著露珠,在光里晶瑩剔透。義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穩(wěn)當,僧鞋底摩擦石板,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經過湛然禪房外的竹叢時,他忽然停下了。
燈籠緩緩移過去,光照在幾片竹葉上——那是新落的葉子,青翠的顏色還未褪盡,可葉片的形態(tài)卻很怪異:不是自然的枯萎卷曲,而是像被什么吸干了水分,干癟癟地貼在泥地上。最奇的是葉面的脈絡,在燈光映照下,竟隱隱構成某種圖案。
義凈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拈起一片。
湊到眼前細看。
葉脈的走向錯綜復雜,主脈粗,支脈細,交錯縱橫間,竟真像一張人臉——有眼睛的輪廓,有鼻子的形狀,甚至還有微微上揚的嘴角。一張似笑非笑的人臉。
老法師的眉頭緩緩皺起。
他又拈起第二片,第三片。三片葉子,三張人臉,形態(tài)各異,卻都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葉脈的顏色也比尋常竹葉深些,透著一種不祥的暗紅色,像干涸的血跡。
義凈站起身,提著燈籠在竹叢附近緩緩踱步。燈光掃過地面,掃過竹竿,掃過禪房緊閉的窗戶。在窗根下,他發(fā)現(xiàn)了更多這樣的葉子,散落在一小片泥地上,圍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圈。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片泥地。
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