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她提起酒壺,手指微動的瞬間,沈明遠(yuǎn)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刻刀,捕捉到了她左手食指的異?!鞘持傅闹讣?,缺了小小的一截!傷口處的皮肉早已愈合,形成一個陳舊而略顯猙獰的疤痕,與她這身嬌媚妖嬈的裝扮,形成了極其刺眼而詭異的對比。
一個如此注重容貌儀態(tài)的艷婦,手上怎會有這樣明顯的殘缺?而且看那傷口的形狀,不似意外,倒像是被什么利刃……或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咬掉的?
蘇氏似乎極其敏感地察覺到了沈明遠(yuǎn)那瞬間的目光停留,斟酒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將左手往袖中縮了縮,右手已將酒杯斟滿,遞到沈明遠(yuǎn)面前,巧笑倩兮:“沈師傅,快請嘗嘗。這棗酒是用我們清平鎮(zhèn)特產(chǎn)的金絲小棗釀的,最是溫潤滋補(bǔ),一杯下肚,管保周身暖透?!?/p>
酒杯是上好的白瓷,薄如蟬翼,酒液呈琥珀色,在燈下蕩漾著誘人的光澤。濃郁的棗香混合著酒氣,確實令人食指大動。
沈明遠(yuǎn)道了聲謝,接過酒杯。他的動作看起來很自然,但在酒杯湊近唇邊的剎那,他極其隱蔽地、用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棗酒的醇香之下,一絲極淡、卻無法完全被掩蓋的苦澀氣味,如同潛伏在花叢中的毒蛇,勐地鉆入了他的鼻腔!
這味道……他絕不會認(rèn)錯!
幼時隨祖父在山中采藥、辨識百草的經(jīng)歷,如同塵封的畫卷瞬間在腦海中展開。祖父曾指著一株開著小白花的草藥告誡他:“明遠(yuǎn),記住此物,名為‘醉仙桃’,其花、葉、籽皆有毒,尤以其根莖研磨而成的‘醉仙散’為最。此物無色無味者為上品,若煉制不純,則會帶一絲苦杏之氣。入酒即融,能令人昏睡不醒,任人擺布,需兩個時辰方能緩過勁來……”
眼前這杯所謂的“驅(qū)寒棗酒”中,正夾雜著那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劣質(zhì)“醉仙散”的苦澀!
電光石火之間,沈明遠(yuǎn)心中已明了七八分。這悅來客棧,果然有鬼!周世昌是否知情?這蘇氏是主謀還是從犯?他們意欲何為?謀財?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冷汗幾乎要浸濕他的后背,但他深知,此刻絕不能露出任何破綻。打草驚蛇,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孤身一人,身處這疑似龍?zhí)痘⒀ㄖ?,唯有虛與委蛇,方能尋得一線生機(jī)。
心中雖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他甚至還對著蘇氏露出了一個略帶靦腆的笑容:“果然好酒,香氣撲鼻?!闭f著,他手腕一抬,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酒杯和半張臉,做出一個仰頭飲酒的動作。
實則,那杯中的酒液,大半都順著他刻意傾斜的杯沿,悄無聲息地潑灑在了他身側(cè)、桌下的陰影里。只有極少部分沾濕了他的嘴唇。
“好酒!真是暖身子!”沈明遠(yuǎn)放下酒杯,咂了咂嘴,贊嘆道,臉上適時地泛起一絲紅暈。
蘇氏見他飲下,眼中掠過一絲得色,笑容愈發(fā)嬌媚:“沈師傅喜歡便好。來,奴家再為您滿上。這寒冬臘月的,多飲幾杯,睡得也香甜?!?/p>
她再次殷勤地斟滿酒杯。
沈明遠(yuǎn)心中冷笑,面上卻配合地露出幾分豪爽:“既然蘇娘子盛情,那沈某便卻之不恭了。說來,這走南闖北,也難得喝到如此地道的棗酒?!?/p>
他依舊如法炮制,第二杯、第三杯……看似暢快淋漓,實則大部分酒水都喂了地板。同時,他口中話語不停,與蘇氏周旋,時而夸贊酒好,時而感嘆行路艱難,時而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起客棧的生意,試圖從這婦人口中探聽些虛實。
那蘇氏也是個人精,對于客棧生意等話題,總是輕描澹寫地一語帶過,只說冬日清淡是常事,反而更加賣力地勸酒,眼神在他身上和那放在床角的漆箱之間逡巡。
幾杯“酒”下肚,沈明遠(yuǎn)開始伴裝酒意上涌。他說話的聲音逐漸含煳,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身子微微搖晃,用手撐住額頭:“這酒……后勁還真是不小……蘇娘子,我……我怕是有些醉了……”
蘇氏見狀,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幾乎難以抑制。她又輕聲喚了兩句:“沈師傅?沈師傅?您還好嗎?”
沈明遠(yuǎn)含煳地應(yīng)了一聲,腦袋一歪,伏在桌子上,隨即發(fā)出了沉重而均勻的鼾聲,儼然一副不勝酒力、酣然入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