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十三漫無目的地在山野間奔逃,與其說是逃,不如說是一種本能驅(qū)使下的癲狂竄動。它的大腦一片空白,千年的記憶如同破碎的琉璃,紛紛揚揚,卻拼湊不出一絲完整的希望。
“不是人……”
“不是人!!”
“不是人?。?!”
劉武那充滿鄙夷和否定的聲音,如同魔咒,在它的識海中反復(fù)回蕩、放大,每一次回響,都像是一把鈍刀,在它心上反復(fù)切割。
千年了!它躲在深山老林,避雷劫,躲天敵,忍孤寂,受清苦,吞納月華,餐風(fēng)飲露,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半步。它見過王朝更迭,見過人世悲歡,它努力學(xué)習(xí)人的禮儀,模仿人的姿態(tài),揣摩人的心思,為的就是褪去這身皮毛,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間,追尋那無上大道。
可這一切,全都毀了!
毀在了一個幽會偷歡的登徒子的一句無心之言之下!
憑什么?!憑什么它千年苦修,竟要由這樣一個德行有虧的凡夫俗子來裁定成敗?!
天道何其不公!
法力如同退潮般從體內(nèi)流逝,它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變得虛弱、遲鈍,以往輕易便能躍過的溝壑,如今需要連滾帶爬;以往能清晰感知到的山林氣息,如今也變得模糊不清。它重新變回了那只弱小的、需要時刻警惕鷹隼與獵犬的黃鼠狼。
這種從云端跌落塵埃的巨大落差,比死亡更讓它感到恐懼和絕望。
它蹣跚著爬上一座小山坡,站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山下,青石鎮(zhèn)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炊煙裊裊,透著人間的安寧與溫暖。而那,曾是它無比渴望,如今卻再也無法觸及的世界。
萬念俱灰。
生無可戀。
它緩緩走下巖石,來到山坡背陰處一株極為古老的歪脖子老槐樹下。這老槐樹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月,樹干需數(shù)人合抱,樹冠如蓋,但中間主干的部位卻詭異地扭曲著,向下彎成一個近乎完美的鉤狀,仿佛一個天然的絞刑架。
黃十三仰頭看著那歪脖樹杈,眼中死寂一片。
它不再去想千年修行,不再去想鴻道長的點化,不再去想那對可惡的男女。它只覺得累,一種浸透靈魂的疲憊。
它扯下老槐樹上垂落的韌性藤蔓,用牙齒和爪子,笨拙而又堅定地,將其在歪脖樹杈上結(jié)成一個粗糙的套索。它將套索的另一端牢牢系在樹根處,然后,它人立而起,將頭,緩緩地伸進了那個死亡的繩套之中。
冰涼的藤蔓貼著頸部的皮毛,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它閉上眼,前爪垂下,準(zhǔn)備蹬開墊腳的石頭……
“哎!那黃大仙!使不得!使不得??!”
一個焦急、洪亮而又帶著難以置信語氣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它身后響起。
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還不等黃十三反應(yīng)過來,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便猛地伸了過來,極其迅速而又小心地,將它脖頸上的藤蔓套索給解開了,然后一把將它從樹下?lián)屏讼聛?,緊緊抱在懷里。
黃十三茫然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焦急、憨厚、布滿汗水的國字臉。來人穿著一身沾滿木屑的粗布短褂,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松木和汗水混合的氣息。正是抄近路從鄰鎮(zhèn)趕回家中的張大奎。
張大奎今日活計完成得格外順利,主家滿意,還多給了些工錢。他心中高興,想著早點回家見到妻子,便選了這條翻越后山的小路。沒成想,剛走到這歪脖樹下,就看到了這令他驚駭欲絕的一幕——一只黃鼠狼,竟然在樹上上吊自盡!
他本是善良之人,雖覺此事詭異絕倫,但見那黃鼠狼眼神悲戚絕望,竟不似作偽,哪還顧得上多想,立刻便沖上來解救。
他將黃十三抱在懷里,如同安撫孩童般輕輕拍打著它的后背,嘴里絮絮叨叨地勸慰著:“黃大仙啊,黃大仙!你這是何苦來哉?聽說你們修仙之輩,最是不易,要經(jīng)歷無數(shù)劫難方能有所成就。有什么天大的坎過不去,非要尋這短見?好好活著,比什么都強?。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