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黃十三抱在懷里,如同安撫孩童般輕輕拍打著它的后背,嘴里絮絮叨叨地勸慰著:“黃大仙啊,黃大仙!你這是何苦來哉?聽說你們修仙之輩,最是不易,要經(jīng)歷無數(shù)劫難方能有所成就。有什么天大的坎過不去,非要尋這短見?好好活著,比什么都強?。 ?/p>
黃十三癱在張大奎溫暖寬厚的懷抱里,感受著這個人類毫不作偽的關(guān)切和焦急,千年修行崩毀都未曾徹底崩潰的心防,在這一刻,徹底決堤了。
它積蓄已久的悲苦、委屈、絕望和憤怒,如同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它猛地張開嘴,不再是那尖細(xì)的怪聲,而是帶著濃重哭腔的人言:
“恩公!恩公啊!你救我做甚!讓我死了干凈!我……我千年修行……完了!全完了?。鑶鑶琛?/p>
張大奎嚇得一個激靈,手一抖,差點把黃十三給扔出去。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懷中這只口吐人言的黃鼠狼,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真會說話?!你,你真是……仙家?”
“仙家?呵呵……還算什么仙家……”黃十三淚如雨下,在張大奎懷中掙扎著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將今日在蘆葦叢中的遭遇,一五一十,泣不成聲地哭訴出來。
從它如何千年期滿,如何沐浴更衣,如何滿懷希望下山討封,到如何在蘆葦叢中遇到那對男女,那男子如何說出那句斷送它道基的“不是人”……它說得詳細(xì),尤其是那對男女的樣貌、衣著,以及相會的情景。
張大奎初時只是震驚和同情,聽著這修行千年的靈物竟遭此無妄之災(zāi),不由得連連嘆息。但聽著聽著,他的臉色漸漸變了。
鎮(zhèn)外蘆葦叢……碧波潭……
那女子的穿著,素凈衣裙,發(fā)髻上的銀簪……怎地如此像金花平日愛穿的款式,像他去年送她的那支生辰禮?
那男子的形容,年紀(jì)略輕,相貌俊朗,能言善道……這,這不正是寄住在他家中的劉武嗎?!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張大奎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冰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金花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劉武是他視若兄弟的故友!他們……他們怎能做出這等豬狗不如之事?!
可是,黃十三的描述如此細(xì)致,地點、人物特征,無一不吻合!由不得他不信!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兩晃,險些栽倒在地。他連忙伸手扶住旁邊的歪脖樹,指甲深深摳進(jìn)粗糙的樹皮里,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他的臉色在暮色中變得慘白,額頭上青筋暴起,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咯咯的聲響。
黃十三察覺到他情緒的劇烈變化,停止了哭泣,疑惑地看著他。
張大奎深吸了好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能失態(tài),至少不能在眼前這剛剛遭受重創(chuàng)的靈物面前失態(tài)。他將翻涌的血氣和滔天的怒火,硬生生壓回心底最深處。
他看向黃十三的眼神,充滿了同病相憐的復(fù)雜情緒。他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地說道:“大仙……不必絕望。世間萬事,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但也未必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我雖是一介凡夫,不通修行之道,但也聽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你千年根基,豈是一言所能盡毀?或許……或許只是時機未到?!?/p>
黃十三茫然搖頭,眼神灰敗:“轉(zhuǎn)圜?還能如何轉(zhuǎn)圜?恩公不必安慰我了……”
“不!”張大奎打斷它,語氣堅決,“大仙若不嫌棄我家中簡陋,可隨我回去暫住。我雖無能,但粗茶淡飯,總能供養(yǎng)。我們……我們從長計議。天無絕人之路,總能想到辦法的!”
他的誠懇,如同冬日的暖陽,稍稍驅(qū)散了黃十三心頭的嚴(yán)寒。千年修行,它見過太多人心的狡詐,卻罕遇如此毫無功利的純善。
黃十三看著張大奎那雙雖然布滿血絲,卻清澈坦蕩的眼睛,沉默了良久,終于,它艱難地點了點頭。
“如此……便叨擾恩公了。”
張大奎將黃十三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自己寬闊的懷里,用衣襟掩好,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山下那個曾經(jīng)充滿溫暖,此刻卻可能已淪為冰窟的家走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荊棘之上。懷疑的種子已然長成參天大樹,他知道,有些真相,他必須去面對,也必須去親手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