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憨柱意識即將湮滅的千鈞一發(fā)之際,張半仙那一聲蘊含著急怒的斷喝,如同醍醐灌頂,又如同定身咒語,讓陷入瘋狂殺戮狀態(tài)的柳郎中動作猛地一滯!
緊接著,雜沓而急促的腳步聲涌入磨坊,火光晃動,人影幢幢。只見張半仙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他身后緊跟著的是村長和四五名村里最強壯的獵戶和漢子。這些人手里,有的舉著松明火把,將磨坊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有的緊握著獵叉和棍棒,更有人手中抓著大把新鮮采割、氣味濃郁的艾草,以及幾根削尖的桃木枝!
原來,張半仙在憨柱離開后,心中始終惴惴不安。他深知憨柱性格剛烈,又值此絕望之際,恐怕難以完全聽從自己的叮囑。他不敢耽擱,立刻去找到了村長,將“借命”邪術之事簡要說于他聽。起初村長還將信將疑,但聯(lián)想到柳郎中的來歷不明,憨柱突如其來、藥石無靈的怪病,以及張半仙在村中的威望,便也信了七八分。事關人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村長立刻召集了幾名信得過的膽大漢子,帶上些民間認為能驅(qū)邪的桃木、艾草,由張半仙帶領著,急匆匆趕往磨坊。
他們趕到時,正聽到里面?zhèn)鱽泶蚨泛秃┲鶔暝穆曧?,張半仙心知不妙,立刻大喝沖入。
眼前的一幕讓眾人大吃一驚:憨柱被柳郎中死死掐住脖子,面色青紫,眼看就要不行了!而地上碎裂的木人、散落的黃紙、那碗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暗紅色血水,以及空氣中彌漫的那股邪異的腥甜和香燭混合的味道,無不印證著張半仙所說的話——這柳郎中,果然在行害人的妖法!
“妖人!放開他!”張半仙再次厲聲喝道,聲音中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凜然正氣。
柳郎中被眾人圍住,火光映照下,他臉上瘋狂與絕望交織,顯得格外可怖。他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掐得更緊,對著眾人大吼:“滾開!這不關你們的事!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交易!他答應借命給我的!”
“放屁!”一個性子火爆的獵戶怒罵道,“誰他媽答應把命借給你了?你看你把柱子害成什么樣子了!”
張半仙不再多言,他知道與這等陷入執(zhí)念瘋狂的妖人講道理已是無用。他猛地將手中那一大把氣味刺鼻的艾草,朝著柳郎中劈頭蓋臉地扔了過去!
說也奇怪,那只是尋常的驅(qū)蚊艾草,但觸及柳郎中的身體,特別是接觸到他那雙掐著憨柱脖子的手時,竟仿佛燒紅的烙鐵燙在了生肉上,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更多是感覺上的),冒起一股若有若無的青煙!
“啊——!”
柳郎中發(fā)出了一聲凄厲至極、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松開了鉗制憨柱的雙手,整個人觸電般向后彈開,踉蹌著撞在身后的木桌上,震得油燈險些傾倒。他驚恐地看著自己剛剛被艾草碰到的手背,那里雖然看不到明顯的燒傷痕跡,但他卻感覺如同被烈焰灼燒,痛徹心扉!
這正是邪術修煉者,身體沾染陰穢之氣,被至陽至剛的艾草正氣所克的顯現(xiàn)!
憨柱驟然獲釋,猛地吸入一大口空氣,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整個人癱軟在地,貪婪地呼吸著。
柳郎中看著圍攏過來的、面帶怒容的村民,看著地上碎裂的木人,知道自己大勢已去,所有的謀劃都已成空。他眼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和不甘,嘶聲道:“你們……你們?yōu)槭裁匆喙荛e事!我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能續(xù)命成功,就能去報仇雪恨!你們毀了我!毀了我最后的機會!”
張半仙上前一步,將仍在咳嗽的憨柱護在身后,目光如炬,義正詞嚴地斥道:“冥頑不靈!借命害人,天理不容!你妻子的仇是仇,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用這等陰毒邪術,即便讓你報了仇,你也已墮入魔道,身上背負的無辜性命,只會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要報仇??!”柳郎中歇斯底里地叫著,眼神混亂,似乎還想做困獸之斗。
張半仙不再猶豫。他知道,此獠邪術已深,心性已被執(zhí)念和邪法扭曲,留著他終究是禍害。他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了一張折疊好的黃色符箓。那符箓是用朱砂精心繪制,筆畫蜿蜒扭曲,蘊含著一股奇異的力量。他指尖捻動,口中念念有詞,是一段古老而晦澀的驅(qū)邪咒文。
咒語聲中,他指尖一搓,那黃符無火自燃,騰起一簇明亮的火焰。張半仙手一揚,燃燒的符箓?cè)缤辛松悖珳实仫h向試圖躲避的柳郎中,輕飄飄地貼在了他的胸口。
“轟!”
那火焰一沾其身,并非像尋常火焰般猛烈燃燒衣物,而是仿佛直接點燃了他的魂魄!一層奇異的白金色光焰籠罩了柳郎中的全身,他發(fā)出比剛才被艾草灼燒時凄厲十倍的慘嚎,瘋狂地在地上翻滾、撲打,想要壓滅身上的火焰。但那火焰如同附骨之疽,任憑他如何掙扎,不僅沒有熄滅,反而越燒越旺,只是這火焰并不損傷他表面的衣物皮肉,而是在灼燒一種更深層、更本質(zhì)的東西——他的邪功,他的魂魄!
在這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焚燒痛苦中,柳郎中所有的兇狠、怨毒都被一點點煉化,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痛苦和那被強行壓抑的悲傷。他不再掙扎,蜷縮在地上,火焰在他身體表面靜靜燃燒,他抬起頭,望著驚魂未定的憨柱,望著面色冷峻的張半仙和村民們,兩行渾濁的眼淚混合著黑灰,流淌下來。
“我……我只是想報仇……”他的聲音變得微弱,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她死得好慘……是我沒用,保護不了她……她的表哥,那個畜生,為了家產(chǎn),害死了她……我找了三年,三年啊……眼看就要找到了……可我卻……我卻要先走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將積壓在心中多年的痛苦和冤屈,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傾瀉而出。
憨柱看著他這副凄慘的模樣,聽著他那悲慟的訴說,心中原本滔天的怒火,竟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涌起的是一股復雜的情緒,有憐憫,有嘆息。他掙扎著站直身體,看著在符火中氣息越來越微弱的柳郎中,沉聲說道:“你的仇,該報。你的冤,我聽著也覺得難受??墒?,你再冤,再苦,也不能用害別人的命來換你自己的路。你今天若是借了我的命,去報了你的仇,那你和你恨的那個表哥,又有什么區(qū)別?都是用別人的命,來成全自己罷了。這樣的報仇,就算成功了,你心里,能安穩(wěn)嗎?”
柳郎中聽著憨柱這番樸實卻直指本心的話,渾身一震,眼中的瘋狂和執(zhí)念,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無盡的茫然和悔恨。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悠長而痛苦的嘆息,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身上的符火,也隨著他生機的斷絕,漸漸微弱,最終熄滅。
磨坊內(nèi),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松明火把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邪術已破,妖人已誅。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