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那方小小的院落,終究還是迎來了盛家如蘭的花轎。沒有十里紅妝的煊赫,沒有高朋滿座的喧嘩,只有一頂簡樸的青呢小轎,幾個陪嫁的丫鬟仆婦,幾抬按著規(guī)制、卻也盡力置辦得體的嫁妝。王若弗終究是心疼女兒,暗中貼補了不少體己,盛纮雖板著臉,也默許了老太太私下添置些實用的物件。婚禮簡樸而莊重,文炎敬一身簇新的青色儒衫,對著盛家父母行了大禮,鄭重承諾此生不負(fù)如蘭。
喧鬧過后,賓客散盡。如蘭坐在文家那間被布置成新房的、唯一還算寬敞明亮的正房東屋里,紅燭搖曳,映著她身上那套為了不顯突兀而特意選了素雅花紋的嫁衣。環(huán)顧四周,墻壁是新近用石灰水刷過的,卻依舊能看出原本的灰暗底色;家具半新不舊,是文炎敬咬牙置辦或借來的;窗欞上糊著嶄新的明紙,卻掩不住窗框的陳舊??諝庵袕浡摹儆诶戏孔拥某睔夂鸵环N她從未接觸過的、屬于清貧生活的氣息。
沒有熟悉的葳蕤軒的熏香暖閣,沒有前呼后擁的丫鬟婆子。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如蘭心頭那點新婚的羞澀與憧憬。她看著燭光下自己纖細(xì)、從未沾過陽春水的手,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盛家五姑娘的日子,真的結(jié)束了。
婚后的生活,如同推開了另一扇沉重的門。門內(nèi),是文家清寒、瑣碎、甚至有些拮據(jù)的日常。
文家清貧,家風(fēng)卻極嚴(yán)。文老太太是個沉默寡言卻極有主見的婦人,眼神清亮,腰板挺直。她從不苛待新婦,卻也絕無半分討好。家中一日兩餐,粗茶淡飯,有禮有節(jié)。如蘭帶來的陪嫁丫鬟想替她做些精細(xì)點心,卻被文老太太淡淡一句“粗糲養(yǎng)人,儉以養(yǎng)德”擋了回去。漿洗灑掃、縫補炊爨,這些在盛家自有下人操持的活計,如今都要如蘭學(xué)著上手,或是指揮著有限的幾個仆婦去做。起初幾日,光是適應(yīng)廚房的煙火氣,就嗆得她眼淚直流;手指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學(xué)著指揮下人如何用最少的柴火做出合口的飯菜,更讓她焦頭爛額。
更深的孤獨,來自于文炎敬。新婚不過三日,他便一頭扎進(jìn)了書房??婆e在即,這是他寒窗苦讀十余載唯一的機會,是他改變門楣、實現(xiàn)抱負(fù)的唯一路徑。他每日天不亮即起,在院中借著微光誦讀,直到深夜,書房的燈火依舊搖曳。他待如蘭溫和有禮,甚至可以說是體貼的,會替她拂去肩上的落塵,會在飯桌上將她愛吃的菜推到她面前。但他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牢牢系在那些厚厚的經(jīng)史子集和時文策論上。他像一張拉滿的弓,繃緊的弦上只有功名二字。如蘭想與他說說家常,問問他在書院同窗的趣事,得到的往往是心不在焉的幾句“嗯”、“哦”,或是他沉浸書卷中未曾抬起的頭。
白日里,面對清簡甚至有些枯燥的家務(wù),面對婆婆沉默卻洞察一切的目光,如蘭尚能強打起精神,努力扮演好一個新婦的角色??擅慨?dāng)夜深人靜,聽著隔壁書房傳來的、永無止境的翻書聲和低低的吟誦,看著身邊空落落的枕席,那份被忽略、被遺忘的孤獨感便如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她不再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嬌嬌女,不再是姐妹間嬉笑玩鬧的五姑娘。她是文盛氏,是這個清貧文士家中,需要操持家務(wù)、侍奉婆母、卻暫時無法走進(jìn)丈夫內(nèi)心世界的妻子。巨大的失落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委屈,常常在寂靜的夜里,化作無聲的淚水,浸濕了枕巾。
她開始想念盛府。想念葳蕤軒溫暖的熏籠,想念母親雖然絮叨卻滿含關(guān)切的嘮叨,想念姐妹們聚在一起說笑的時光,甚至想念父親板著臉訓(xùn)斥她的樣子。這文家的小院,如同一個精致卻冰冷的牢籠,將她與過往的繁華熱鬧徹底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