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蘭婚后的沉寂與眉宇間難以掩飾的落寞,終究沒能逃過盛府關切的眼睛。消息輾轉(zhuǎn)傳到了遠在禹州的明蘭耳中。
澄心堂內(nèi),明蘭看著房媽媽托人捎來的信,信中委婉提及如蘭在文家似乎“水土不服”,言語間多有寂寥之意。明蘭放下信箋,輕輕嘆了口氣。她雖遠在禹州,卻能想象得出如蘭此刻的境況——從一個眾星捧月的嬌小姐,驟然跌入清貧瑣碎的柴米油鹽,身邊最親近的丈夫卻又一心只讀圣賢書,那份巨大的心理落差和無人訴說的孤獨感,足以將一個性情不夠堅韌的女子擊垮。
“小桃,”明蘭喚道,“去庫房,將前些日子新得的那幾匹素凈厚實的松江棉布取兩匹來,再包些上好的銀霜炭。還有,我記得庫里還有些燕窩和阿膠?各包上二兩?!彼烈髌?,又道,“前兒莊子上送來的新米和風干的野味也裝一些。不必多,夠?qū)こH思页陨涎录纯?。揀那最實在的,不要花哨?!?/p>
“是,夫人?!毙√覒暥?。
丹橘在一旁研墨,輕聲道:“夫人是想給五姑娘送去?只是…文家清貧,驟然送去這些貴重之物,會不會反而讓五姑娘和文家老夫人為難?”
明蘭提筆蘸墨,唇角泛起一絲溫潤的笑意:“所以不能送金銀珠寶,也不能送綾羅綢緞。送些實用的吃食、衣料、炭火,只說是娘家姐妹心疼她初嫁,添些嚼用,貼補家用,不顯山不露水。文老夫人是明白人,只要不是故意炫耀,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她不會拒絕。”她頓了頓,鋪開素箋,“再寫封信,總要有些話寬慰她?!?/p>
筆尖落在紙上,墨跡暈開,字字溫婉:
“如蘭姐姐妝次:
見字如晤。禹州天寒,不知汴京如何?姐姐初入文家,諸事繁雜,可還安好?妹在禹州,一切尚可,唯念及姐姐,常恐姐姐新婦持家,勞心勞力,身邊又無舊日姐妹相伴,或有寂寥之時……”
信中,明蘭只字不提文家清貧,也不問文炎敬待她如何。只絮絮叨叨說著禹州的瑣事:初雪如何,衙署后院新移栽的梅花開了幾朵,小廚房新琢磨出一種耐存放的點心方子,連帶著方子也謄抄了一份附上。又說起自己初到禹州時,面對百廢待興、強敵環(huán)伺的惶恐與無助,以及如何在顧廷燁的支撐下,一點點學著應對,如何在瑣碎繁雜中尋得一絲心安。
“……持家理事,看似瑣碎,然一粥一飯,一針一線,皆是根基。根基穩(wěn),則心安。姐姐性情爽利,自有丘壑,些許不適,定能安然度過。文舉人寒窗苦讀,志在功名,此乃正途。姐姐能于此時為其穩(wěn)住后方,使其心無旁騖,亦是功德。夫妻之道,貴在相知相守,非朝夕可成。待其蟾宮折桂,金榜題名之日,姐姐今日辛勞,皆成佳話。妹在禹州,遙祝姐姐安好,若有需處,萬勿見外……”
信末,明蘭又特意添了一句:“所附之物,皆是禹州尋常土產(chǎn),些許嚼用,權作姐妹心意。姐姐莫要推辭,留著給老夫人和姐夫添些暖意也好?!?/p>
數(shù)日后,文家那方清寂的小院,迎來了禹州來的車馬。東西不多,卻件件實用厚實。兩匹厚實的松江棉布,正好給文老太太和文炎敬裁制冬衣;一簍銀霜炭,燒起來無煙耐燒,比文家平日用的劣炭好上太多;一小袋晶瑩的新米,幾塊風干的鹿肉野雞;還有兩包用油紙仔細裹著的燕窩和阿膠。
文老太太看著這些東西,沉默良久。她撫摸著那厚實的棉布,感受著炭火的暖意,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對如蘭點了點頭:“盛家姑娘,有心了。”語氣里,是難得的溫和與認可。
如蘭捧著明蘭的信,在燈下讀了一遍又一遍。信中的絮叨家常,如同涓涓暖流,一點點熨帖著她心中那些褶皺和寒意。尤其是那句“持家理事,看似瑣碎,然一粥一飯,一針一線,皆是根基。根基穩(wěn),則心安”,還有那句“能于此時為其穩(wěn)住后方,使其心無旁騖,亦是功德”,仿佛一道光,穿透了她眼前的迷霧,讓她看清了自己此刻的位置和價值。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等待丈夫垂憐、自怨自艾的新婦。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的辛勞,是在為丈夫的前程、為這個家的未來,夯實地基。
再看那些實實在在的米糧、炭火、布匹,沒有一絲一毫的施舍意味,只有姐妹間最質(zhì)樸的關懷。這份關懷,如同暗夜里悄然綻放的寒梅,幽香縷縷,無聲無息地驅(qū)散了文家小院的孤寒,也暖了如蘭那顆有些惶惑的心。
她將明蘭送來的上好錦緞仔細收進箱底,依舊穿著自己那身半舊的棉布衣裙。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挽起袖子,走進廚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不再讓她心煩意亂,反而帶著一種踏實的力量。當一碗熱氣騰騰、熬得恰到好處的白粥,配上切得細細的醬菜,端到文老太太面前時,老太太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文炎敬依舊埋首書卷,只是某日深夜從書房出來,見如蘭屋里的燈還亮著,她正就著燈光縫補他一件磨破了袖口的舊衫,神情專注而平和。他腳步頓了頓,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暖意和歉疚,默默去廚房倒了一碗尚溫熱的米湯,輕輕放在她的手邊。
如蘭抬起頭,對上他歉然又溫和的目光,微微一笑。沒有抱怨,沒有委屈,只有一種風雨同舟的安然。這一刻,文家小小的院落里,那份初來時的寒涼孤寂,似乎真的被這來自遠方和近處的暖意,悄然消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