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明蘭親自端了茶進來,見氣氛嚴肅,便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長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顧廷燁的表情。只見顧廷燁時而眉頭微蹙,時而指尖在某個句子下輕輕一點,時而又若有所思。他的表情并無太多變化,卻自有一股沉凝的氣場,讓長棟大氣也不敢出。
時間仿佛過得格外漫長。終于,顧廷燁看完了最后一篇,將文稿輕輕放在桌上,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并未立刻點評。
長棟的心沉了下去,手心微微出汗,低聲道:“二姐夫,我……是否寫得不堪入目?”
顧廷燁放下茶盞,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不必妄自菲薄。基礎是扎實的,四書五經(jīng)是讀透了的,破題、承題、起講、入手,這些格式章法,也并無錯漏?!?/p>
長棟剛松了一口氣,卻聽顧廷燁話鋒一轉(zhuǎn):“但是——”
這一個“但是”,讓長棟的心又提了起來。
“但是,你的文章,匠氣太重,靈性不足?!鳖櫷钜会樢娧斑^于追求辭藻的工整和典故的堆砌,卻失了最要緊的‘己見’。讀起來四平八穩(wěn),挑不出大錯,卻也讓人記不住任何一句話。就像……”他略一沉吟,找到了一個恰當?shù)谋扔?,“就像一壺溫吞水,解渴,卻無滋味?!?/p>
長棟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感到一陣無地自容。顧廷燁的點評,犀利精準,恰恰點中了他心中一直隱約感覺到、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困境。書院里的先生多是夸他用功,格式無誤,卻從未有人如此直接地指出他文章缺乏靈魂。
看著他窘迫的樣子,顧廷燁語氣緩和了些:“這并非你一人之病,乃是許多閉門苦讀、缺乏歷練的學子通病。你年紀尚輕,又久在閨塾,所見所聞有限,筆下自然難以生出真知灼見和磅礴之氣?!?/p>
“那……那我該如何改進?”長棟急切地問道,眼中充滿了求知的光芒。
顧廷燁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你為何想要科舉入仕?”
長棟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自然是……光耀門楣,不負父母師長期望,也能……為國效力?!边@是標準答案,他說得流暢,卻少了幾分發(fā)自內(nèi)心的篤定。
顧廷燁目光如炬,看著他:“這是別人告訴你的道理。你自己呢?你寒窗苦讀十數(shù)年,可曾真正走出書齋,看看這世間百姓是如何生活的?可曾想過,若你為官,究竟要為他們做些什么?你要做的,是一個只會循章辦事的庸吏,還是一個能真正體察民情、為民請命的良臣?”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重錘,敲在長棟的心上。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那些書本上的大道理,在二姐夫銳利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思考過這些問題。他讀書,似乎就是為了讀書,為了考取功名,仿佛那是人生唯一設定好的路徑。
看著他茫然又深受震動的樣子,顧廷燁知道,火候到了。他需要的,不是具體的寫作技巧,而是一次認知上的沖擊和視野的開闊。
“文章,乃心之聲?!鳖櫷罹従彽?,“心中沒有溝壑,筆下如何能有山川?心中沒有黎民,策論如何能切中時弊?從明日開始,你不必急著做新文章。我會讓人帶你出去走走,去看看宥陽的市集,去看看田間的農(nóng)夫,去聽聽茶館里百姓的閑聊?;貋碇?,將你所見所聞所感,如實記下,不必講究格式辭藻,只需記下最真實的想法。”
他頓了頓,又道:“此外,我書房里有些雜書游記、地方志以及我早年的一些筆記,你不妨看看。科舉雖考圣賢書,但圣賢之道,終究要落在實處。”
長棟聽得怔住了,隨即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光彩!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讀書方法,只覺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正在向他緩緩打開!他猛地站起身,對著顧廷燁深深一揖:“多謝二姐夫指點迷津!長棟……長棟明白了!”
顧廷燁看著他眼中燃起的火焰,滿意地點了點頭。璞玉蒙塵,終需切磋方能顯其光華。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也曾迷茫、最終在歷練中找到方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