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23章 暮色凝暉（第1頁）

自明蘭那日探視之后，盛老太太的病勢便如秋日斜陽，雖偶有一絲暖意回光，終究不可逆轉地向著西山沉墜。太醫(yī)們的方子換了幾輪，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用下去，卻也只是勉強吊著一口氣，老太太多數(shù)時候都陷在昏沉的睡夢中，即便醒來，精神也極為短促，眼神常常是茫然的，仿佛魂靈已有一半脫離了這具飽經(jīng)風霜的軀殼。壽安堂內(nèi)終日彌漫著濃重的藥味，丫鬟婆子們行走做事皆踮著腳尖，不敢發(fā)出大的聲響，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整個院落被一種沉重而悲戚的寂靜所籠罩。

長柏作為嫡長孫，早已將緊要的公務挪至家中處理，日夜守在祖母院外，隨時聽候動靜。海氏更是衣不解帶，親自侍奉湯藥，擦拭身體，眼下的烏青日益加深。華蘭、如蘭、墨蘭（雖心中各有滋味，此等關頭亦不敢缺席）以及長楓、長棟等人，亦是每日前來請安探視，輪換著在跟前盡孝。明蘭更是幾乎將侯府諸事暫且擱下，日日往返于顧盛兩府之間，大半時間都陪在祖母病榻前，親自喂藥喂水，握著祖母的手，低語著往昔的趣事，盼望著能喚醒祖母一絲清明。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最終的離別，正在以時辰為單位，步步逼近。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孫輩間流淌，他們盡可能地聚在壽安堂，仿佛想用這最后的陪伴，填補未來漫長的思念。

這日黃昏，殘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室內(nèi)投下長長短短、昏黃黯淡的光影。盛老太太竟意外地清醒了過來，眼神不再是前幾日的渙散，反而透出一種異常的清亮，如同將盡的燭火，在熄滅前奮力一跳的光芒。她微微轉動眼珠，視線緩緩掃過圍在床前的孫輩們——長柏、華蘭、明蘭、如蘭、墨蘭、長楓、長棟，以及他們的配偶，濟濟一堂，皆面帶悲戚，強忍淚水。

老太太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fā)出極其微弱的聲音，守在最前的長柏連忙俯身去聽。“去……把……他們都叫來……我有話……要說……”

長柏心中一凜，這股不祥的預感讓他喉頭哽咽。他不敢耽擱，立刻示意侍立的丫鬟，去將暫在廂房休息的海氏、王氏（雖精神不濟，但此等時刻亦被攙扶而來）以及所有在府內(nèi)的孫輩及配偶，皆請至內(nèi)室。

不過片刻，人便到齊了。屋內(nèi)站得滿滿當當，卻靜得可怕，連彼此壓抑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夕陽的最后一絲光暈也隱沒了，室內(nèi)全靠幾盞長明燈和角落的燭臺照明，光影搖曳，映得每個人臉上都蒙著一層哀戚的陰影。

盛老太太的目光，如同最后的檢閱，緩緩地、逐一地看過她這些已然長大成人、各自成家立業(yè)的孫輩。她的眼神復雜，有深深的眷戀，有為人祖母的驕傲，有難以割舍的牽掛，更有一份急于托付所有的鄭重。

她積蓄了許久的力量，才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卻異常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我……我這一輩子……歷經(jīng)三朝……見過富貴……也受過冷眼……守著你祖父留下的這點基業(yè)……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把你們父親……他們拉扯大……看著盛家……重新立起來……”

她停頓了許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眾人屏息凝神，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生怕驚擾了這最后的囑托。

“如今……我怕是……要去找你們祖父了……”老太太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長孫長柏身上，帶著無限的期許與重托，“柏兒……你是盛家嫡長……品性端方……仕途平穩(wěn)……祖母……最是放心……往后……盛家這艘船……就要靠你……掌舵了……孝順你母親……友愛弟妹……光耀門楣……責任重大……你……切莫懈怠……”

長柏“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這個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朝廷命官，此刻已是淚流滿面，重重磕下頭去，聲音哽咽卻斬釘截鐵：“祖母放心！孫兒謹記祖母教誨，必當竭盡全力，撐持家門，和睦兄弟，不負祖母，不負父親，不負盛家列祖列宗！”

老太太欣慰地眨了眨眼，目光轉向華蘭。這個她曾經(jīng)悉心教導、最早出嫁的長孫女，如今也已為人母，眉宇間多了風霜，也添了堅韌。“華兒……你性子爽利……嫁入袁家……相夫教子……打理庶務……祖母都看在眼里……很好……往后……盛家……永遠是你的娘家……兄弟姐妹們……是你的依靠……你也要……多幫襯著……”

華蘭早已泣不成聲，跪倒在地，拉著祖母的手，哽咽道：“祖母……孫女記下了……孫女一定記得……”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了明蘭身上。這個她傾注了最多心血、也最讓她驕傲的孫女?？粗魈m哭得紅腫的雙眼，老太太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心疼，隨即化為更深的欣慰與釋然?！懊餮绢^……”她喚著這獨有的昵稱，“你自幼……便與別的孩子不同……心思深……卻也最是明白……祖母對你……嚴厲多過慈愛……是盼著你……能在這世間……立得住……站得穩(wěn)……如今……看你夫妻和睦……兒女繞膝……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做了……那等惠澤他人的女學事業(yè)……祖母……心里……真是……再高興不過了……”

她喘息著，緊緊握了握明蘭的手，仿佛要將最后的力量傳遞給她，“你如今……翅膀硬了……飛得高了……祖母……再也護不住你了……往后的路……要你自己……更穩(wěn)當?shù)刈呦氯ァ櫤煤罡病瓌e忘了……拉拔著……兄弟姐妹們……”

明蘭伏在床沿，淚如雨下，心如刀割，只能拼命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太太的目光又緩緩移向如蘭、墨蘭、長楓、長棟，對他們，她亦有簡短的囑咐，或勉勵其安分守己，或期許其勤勉上進，或叮囑其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每一個被目光掃過的孫輩，都忍不住落下淚來，紛紛跪地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