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通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它跳下斜桅,落在甲板上,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船員們。一個念頭在它心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它需要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人類的語言!不是像在錫安那樣引導(dǎo)信仰,而是真正地理解、掌握這些將人類分隔又扭曲的符號體系!這是它搭建橋梁的第一步!
機會很快到來。
幾天后,“達烏號”終于在一個相對平靜的棧橋角落完成了部分貨物的卸載和補給。司通注意到,一個穿著考究、顯然地位較高的貴霜商人,正在碼頭上與阿卜杜勒進行著一場艱難的交易談判。貴霜商人(名叫蘇里耶)需要一批來自阿拉伯半島的特定乳香用于祭祀,而阿卜杜勒則想用一批印度棉布交換貴霜帝國特產(chǎn)的青金石。兩人都只會一點蹩腳的希臘語作為“通用語”,但顯然詞不達意,急得滿頭大汗,手舞足蹈。
司通悄無聲息地靠近,蹲在兩人旁邊一堆蓋著油布的貨物上,金色的瞳孔專注地觀察著。蘇里耶指著一小袋樣品乳香,又指向自己帶來的幾塊青金石原石,用希臘語混合著吐火羅語單詞:“這個…好…火祭…神喜…換…那個…藍石頭…天空色…美!”
阿卜杜勒皺著眉頭,努力理解:“火?神?藍石頭…你要用香料換我的布?不!布換石頭!你的石頭,換我的布!”他指著棉布,又用力指了指青金石。
“不!不!”蘇里耶急了,指著乳香,又指青金石,“這個!換這個!布…布太多!不要!”他以為阿卜杜勒要用布換他的乳香。
眼看誤會加深,交易要黃,兩人都面露沮喪。
就在這時,司通動了。它輕盈地跳下貨堆,走到兩人中間的空地上。在蘇里耶和阿卜杜勒驚愕的目光中,它伸出前爪,鋒利的爪尖在碼頭的木質(zhì)甲板上劃動起來!
“嚓…嚓…”
爪尖劃過粗糙的木板,發(fā)出清晰的聲響。它沒有寫字,而是畫圖!它先是快速地勾勒出一個冒著裊裊煙氣的小香爐(代表乳香),然后畫了一個指向蘇里耶的箭頭。接著,它在旁邊畫了幾塊不規(guī)則的、涂上深淺藍色(用爪尖刮出木屑本色代表淺藍,用力刻深代表深藍)的石頭(代表青金石),畫了一個指向阿卜杜勒的箭頭。最后,它在兩個圖案之間,畫了一個巨大的雙向箭頭!意思清晰無比:蘇里耶的乳香,交換阿卜杜勒的青金石!
蘇里耶和阿卜杜勒都驚呆了,張大了嘴巴,看看地上的畫,又看看那只蹲坐著、神情平靜的灰白色大貓。
“安拉??!這貓…”阿卜杜勒喃喃道。
“濕婆神顯靈了?”蘇里耶也揉了揉眼睛。
兩人再次看向地上的簡筆畫,又看看對方,眼神中的迷茫和急躁迅速褪去,被一種恍然大悟的驚喜取代!
“對!對!就是這樣!我的乳香,換你的青金石!”蘇里耶指著畫,用吐火羅語興奮地喊道,雖然阿卜杜勒聽不懂,但對方的表情和手勢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成交!真主保佑!成交!”阿卜杜勒也高興地用阿拉伯語回應(yīng),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交易在一種近乎魔幻的氣氛中順利完成。雙方都對這個結(jié)果非常滿意。蘇里耶甚至特意拿出幾塊上好的干肉脯,恭敬地放在司通面前,用吐火羅語說了幾句祝福的話。阿卜杜勒則敬畏地摸了摸司通的頭頂,低聲禱告。
初次的成功讓司通備受鼓舞。它開始更加主動地觀察和學(xué)習(xí)。白天,它像一道無聲的影子,穿梭在穆吉里斯迷宮般的街巷、擁擠的市場、喧鬧的酒館。它蹲在香料攤的棚頂,傾聽泰米爾主婦討價還價的韻律和常用詞匯;它趴在酒館的窗臺上,分辨羅馬水手醉醺醺的拉丁語俚語和希臘語粗話;它甚至溜進濕婆神廟的角落,聆聽祭司們用梵語吟唱的古老頌歌。夜晚,當(dāng)“達烏號”停泊在相對安靜的港灣,它就蜷縮在甲板的月光下,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發(fā)亮,如同精密的記錄儀,回放著白天的所見所聞。大腦高速運轉(zhuǎn),將聲音、語調(diào)、手勢、情境進行關(guān)聯(lián)、分類、存儲。它像一個貪婪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人類語言的碎片。
然而,學(xué)習(xí)的道路絕非坦途。語言的復(fù)雜遠超它的預(yù)期。
在穆吉里斯的一個大型奴隸市場外,司通目睹了一場因語言陷阱導(dǎo)致的殘酷悲劇。一個來自北方山區(qū)、語言不通的部落青年被當(dāng)作奴隸販賣。買家是一個富有的貴霜商人,通過一個油嘴滑舌、精通多種語言的中間人(掮客)進行交易。掮客用花言巧語,用部落青年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向商人吹噓青年是“山中戰(zhàn)神的后裔,力能搏虎”,并向青年暗示(用手勢比劃著豐盛的食物和自由)商人會給他好日子過。青年在恐懼和誤導(dǎo)下,茫然地在賣身契約上按下了手印。
交易完成,商人付了錢。當(dāng)掮客得意地數(shù)著錢幣離開后,商人立刻變了臉,指揮如狼似虎的護衛(wèi)將還在懵懂中的青年粗暴地套上沉重的鐵枷,用鞭子驅(qū)趕著走向碼頭苦力營的方向。青年這時才意識到被騙,發(fā)出野獸般絕望的嘶吼,拼命掙扎,換來的卻是更兇狠的鞭打和咒罵。他眼中最后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
司通蹲在市場的石墻陰影里,渾身冰冷。它聽懂了掮客的欺騙,聽懂了商人的冷酷,也看到了青年從茫然到絕望的全過程。語言,在這里成了最鋒利的剝削工具!它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憤怒。它有能力瞬間撕碎那個掮客和商人,但這樣做,除了宣泄憤怒,又能改變什么?無數(shù)個掮客,無數(shù)個商人,無數(shù)個被語言陷阱吞噬的“青年”,依然存在。
幾天后,它又在一個小酒館里見識了另一種語言的“力量”。幾個不同國家的商人坐在一起喝酒,借著酒勁開始吹噓各自國家的“神跡”。一個羅馬人用夸張的拉丁語描述朱庇特神廟的宏偉;一個阿拉伯人則用充滿激情的阿拉伯語講述麥加天房的圣潔;一個印度婆羅門則用梵語莊嚴(yán)地闡述恒河沐浴的功德。起初氣氛還算融洽,大家借助半通不通的希臘語和手勢勉強交流。
但當(dāng)話題無意中觸及“誰的神才是至高無上”時,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而緊張。羅馬人傲慢地宣稱朱庇特是萬神之王;阿拉伯人則激動地反駁唯一真主安拉才是主宰;婆羅門則帶著神秘的優(yōu)越感,暗示梵天才是宇宙本源。翻譯變得困難而充滿火藥味,每一個詞的選擇都可能引發(fā)歧義和敵意。吹噓變成了辯論,辯論升級為爭吵,最終演變成拍桌子瞪眼的信仰對峙。雖然最終沒有打起來,但酒桌上的友好氛圍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的隔閡和不歡而散。語言,成了捍衛(wèi)各自信仰堡壘的武器,而非溝通的橋梁。
司通沉默地趴在酒館的角落,看著這一幕。它想起了尼巴魯上,神王一族的“星語”也曾是統(tǒng)御萬族的工具,但最終也未能阻止背叛與戰(zhàn)爭。語言本身并無善惡,關(guān)鍵在于使用它的人心。當(dāng)猜忌、傲慢和狹隘盤踞人心時,再美妙的語言也會淪為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