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韌草》。
這兩個字落在粗糙的稿紙頂端,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又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承載著在巨石壓迫下不屈的生命力。林薇凝視著它們,心中那份因顧言笙隱蔽、刊物籌辦受阻而產(chǎn)生的迷茫與焦躁,竟奇異地平復了許多。方向明確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在荊棘中踏出一條路來。
隔壁床老太太在護士的安撫下終于沉沉睡去,斷續(xù)的抽噎聲消失在沉重的呼吸里。病房重歸寂靜,只有窗外遙遠街市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喧囂,如同這個時代沉悶的背景音。林薇就著那從百葉窗縫隙擠進來的、被切割成細條的霓虹燈光,重新提起了筆。
她不再急于撰寫宏大的敘事或尖銳的評論,而是將筆尖對準了這間病房,對準了身邊具體而微的人。她開始細致地描摹老太太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記錄她清醒時碎片化的、關于兒子和過往安穩(wěn)生活的回憶,記錄她混沌時那令人心碎的囈語和不成調(diào)的悲歌。她寫護士們疲憊而麻木的眼神下偶爾流露出的不忍,寫其他病人面對傷痛與死亡時的沉默或歇斯底里。
這些文字,褪去了之前戰(zhàn)地紀實的激昂與悲壯,染上了一種更為沉郁、卻也更為堅韌的底色。它們是這亂世中,最普通、也最普通的哀鳴,是時代洪流下,一粒沙、一滴水的命運。林薇發(fā)現(xiàn),當她沉浸在這種微觀的、充滿人情味的記錄中時,內(nèi)心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深沉、更加持久。這火焰,不再僅僅是為了吶喊,更是為了銘記,為了證明——每一個被戰(zhàn)爭碾碎的生命,都曾真實地、有血有肉地存在過。
她將寫好的手稿小心翼翼地藏在《格雷氏解剖學》堅硬的封皮夾層里。這本書,成了她與外界、與那個隱秘世界唯一的、脆弱的連接點。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秋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玻璃,給租界蒙上了一層濕冷的灰紗。那個負責傳遞信息的護士再次出現(xiàn),她像往常一樣例行公事地檢查了林薇的傷口,更換敷料。在整理藥品時,她的手似乎無意地碰了碰那本放在床頭柜上的醫(yī)學書。
“天氣潮,書容易發(fā)霉,林小姐有空可以翻曬一下。”護士的聲音平淡無波,說完便端著藥盤離開了。
林薇的心跳悄然加速。等病房里再無他人,她立刻拿過那本厚重的書,手指有些顫抖地摸索著封皮的夾層。里面除了她之前放進去的手稿,多了一張折疊起來的、質(zhì)地不同的薄紙。
展開一看,依舊是打字機打出的英文,但內(nèi)容卻讓她瞳孔微縮。
“V。:
情況惡化?!綦x療法’效果待觀察(指顧言笙隱蔽情況不確定),‘炎癥’有復發(fā)風險?!≡w’(指七十六號特務)活動加劇,已滲透至‘醫(yī)療機構(gòu)’(指醫(yī)院)周邊??紤]‘轉(zhuǎn)院治療’(指撤離上海)。目標地點:t(重慶)。方案正在制定,需‘患者’(指林薇)配合,保持‘體力’(指保持鎮(zhèn)定和狀態(tài)),隨時準備。近期減少‘文字記錄’(指寫作和傳遞情報),避免引起注意。保重。G?!?/p>
G。是“驚鴻”的縮寫。
字條上的信息冰冷而嚴峻。顧言笙并未完全脫離危險,七十六號的觸角已經(jīng)伸到了醫(yī)院附近!而最讓她心頭巨震的,是“轉(zhuǎn)院治療”四個字——沈驚鴻在計劃將她撤離上海,前往重慶!
重慶……那是遙遠的大后方,是戰(zhàn)時陪都。這意味著,她將徹底離開上海,離開這片她熟悉又陌生、浸透了血淚與記憶的土地,離開……他目前活動的核心區(qū)域。
一種復雜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有對未知遠方的茫然,有對離開這危機四伏之地的本能松緩,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割舍的牽扯。她在這里重生,在這里掙扎,在這里遇到了那些用生命保護她的軍人,在這里,她的筆才剛剛找到真正的方向?!俄g草》尚未破土,她就要這樣離開嗎?
而且,去了重慶,她與沈驚鴻,將相隔千山萬水,烽火連天,重逢更是遙遙無期。那種驟然拉遠的距離感,讓她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驟然失重。
但她知道,沈驚鴻做出這個決定,必然是經(jīng)過了最審慎的權衡。上海的局勢,確實已經(jīng)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租界這座孤島,淪陷只是時間問題。留下來,不僅是她個人極度危險,更會成為他的軟肋和負擔。
“保持體力,隨時準備……”她反復咀嚼著這句話。這是命令,也是他深藏的、不容有失的關切。
她將字條湊近煤油燈的火苗,看著它蜷曲、焦黑,最終化為一小撮灰燼。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潮濕陰冷的空氣,將翻騰的心緒強行壓了下去。
她聽從了他的指示,暫時停止了文字的傳遞,也將《韌草》的手稿更深地藏匿起來。但她沒有停止觀察和思考。她更加留意醫(yī)院里進出的人員,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形跡可疑、并非病患也非探視者的人,在走廊里徘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各個病房。那種被毒蛇盯上的寒意,讓她脊背發(fā)涼。
她開始有意識地整理自己的物品,將沈驚鴻通過顧言笙或匿名送來的、那些不便攜帶的書籍和小物件,陸續(xù)處理掉。她甚至開始偷偷地做一些簡單的康復訓練,努力讓受傷的腿恢復更多的力量,為可能到來的、艱苦的旅途做準備。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是在明知危險迫近,卻不知它何時以何種方式降臨的時候。每一天,都像是在走鋼絲。
這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窗戶上,噼啪作響。醫(yī)院里異常安靜,連傷員的呻吟聲似乎都被雨聲吞沒了。
林薇睡得并不踏實,半夢半醒間,她仿佛又回到了蘇州河北岸的廢墟,聽到了子彈呼嘯的聲音……她猛地驚醒,心臟怦怦直跳。
黑暗中,她似乎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不同于護士巡夜腳步聲的響動。那是一種刻意放輕、帶著某種目的的窸窣聲。
她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聲音在她的病房門外停住了!
一道細微的光線,從門縫底下透進來,又被什么擋住了。有人站在門外!
是護士?還是……
林薇的手悄悄摸向枕頭下面,那里有她藏起來的一把小小的、原本用于削水果的折疊刀。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稍微鎮(zhèn)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