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領事官邸的花園,在精心布置的彩燈和飄揚的萬國旗裝點下,儼然成了戰(zhàn)亂年代中一個虛幻的和平綠洲??諝庵袕浡銠?、雪茄和女士們身上馥郁的香水氣味,與遠處隱約傳來的、屬于真實上海的貧瘠與掙扎隔絕開來。衣著光鮮的紳士名媛們端著酒杯,低聲談笑,舉目皆是衣香鬢影,仿佛外面的烽火連天與這里的衣冠楚楚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薇挽著沈驚鴻的手臂,步入這片浮華之地。她穿著一身沈驚鴻為她挑選的月白色暗紋錦緞旗袍,款式簡約,卻因料子的華貴和剪裁的極致貼合而顯得氣度不凡。長發(fā)挽成優(yōu)雅的低髻,鬢邊只簪了一枚小巧的珍珠發(fā)卡,與她耳垂上同系列的珍珠耳釘相得益彰。她刻意收斂了自身過于銳利的氣質(zhì),展現(xiàn)出一種符合“沈驚鴻未婚妻”身份的、溫婉得體又略帶疏離的姿態(tài)。
沈驚鴻依舊是人群的焦點。他從容地與各國領事、商界巨擘、政府要員寒暄周旋,流利的多國語言切換自如,談笑間掌控著節(jié)奏,將林薇自然地介紹給各方人士。他的表現(xiàn)無可挑剔,但林薇卻能感覺到,他攬著她手臂的力道,比平日更緊了些,那雙深邃眼眸掃視全場時,也帶著一種獵豹般的警惕。
“多看,多聽。”他之前的提醒言猶在耳。
林薇依循著他的步伐,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淺笑,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她看到了德國領事與日本商會的代表站在角落低聲交談;看到了蘇婉清穿著一身艷麗的玫紅色禮服,正與幾位法國軍官談笑風生,目光卻不時嫉恨地瞟向她和沈驚鴻;也看到了秦雨濃,她今天打扮得相對素雅,正與一位看起來像是教會嬤嬤的中年女士低聲說著什么,神情懇切。
拍賣環(huán)節(jié)在悠揚的弦樂四重奏中開始。主持人是領事夫人,一位氣質(zhì)高雅的英國貴婦。拍賣的物品多是些名流捐贈的珠寶、藝術品、或是帶有異國情調(diào)的古玩珍品,競價聲此起彼伏,氣氛熱烈而……虛偽。林薇看著那些動輒數(shù)百上千大洋的競價,想到陳峰口中那些為了一箱前線急需的藥品而犧牲的同志,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諷刺和悲涼。
沈驚鴻似乎對拍賣興趣缺缺,只在一幅出自某位華人畫家之手的、描繪江南水鄉(xiāng)的油畫競價接近尾聲時,舉牌報了一個適中的價格,最終將其拍下。他的舉動更像是出于禮貌性的捧場,而非真心喜愛。
林薇的注意力,則更多地放在那些參與競價的人,以及他們可能代表的勢力上。她注意到,當拍賣師拿出一套據(jù)說是明代皇室流出的、做工極其精美的“玲瓏九連環(huán)”時,一直表現(xiàn)得興趣寥寥的秦雨濃,忽然坐直了身體,眼神中閃過一絲志在必得的光芒。
“玲瓏九連環(huán)”?林薇心中一動。這名字讓她瞬間聯(lián)想到了父親日記中提及的墨家機關術和“同心鎖鑰”!這套九連環(huán),會不會與“鑰”有關?即使無關,秦雨濃對此物的志在必得,也本身就透著不尋常。
競價開始。起拍價就不低,幾個附庸風雅的外國收藏家和一位本地富商參與了競逐。秦雨濃幾次舉牌,價格很快被抬升到了一個令人咋舌的高度。那位本地富商搖了搖頭,放棄了。就在眾人以為這套九連環(huán)將歸秦雨濃所有時,一個略顯陰柔的聲音響起,報出了一個更高的價格。
眾人循聲望去,出價者竟然是山口一郎!他今天穿著一身合體的西裝,臉上掛著那招牌式的、令人不適的謙和笑容,坐在不遠處的席位上,對秦雨濃微微頷首示意。
秦雨濃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但她沒有放棄,再次加價。
山口一郎毫不猶豫地跟上。
兩人你來我往,價格一路飆升,很快超出了那套九連環(huán)本身價值的數(shù)倍,引得全場竊竊私語。這已經(jīng)不是在競拍,更像是一場無形的較量。
林薇感覺到沈驚鴻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異常競價背后的不尋常。
“山口先生似乎對這套中國的古老玩具情有獨鐘?”沈驚鴻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略顯安靜下來的拍賣場。他語氣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山口一郎轉(zhuǎn)過頭,笑容不變:“沈先生見笑了。鄙人對貴國的古老智慧一向心懷敬意。這套九連環(huán)結(jié)構(gòu)精妙,據(jù)說暗合易理,值得深入研究?!?/p>
“哦?”沈驚鴻眉梢微挑,“沒想到山口先生還對易理有研究。只是不知,是研究易理,還是研究……其他什么東西?”他話語中的暗示,極其明顯。
場內(nèi)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和緊張。
山口一郎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沈先生真會開玩笑。藝術品拍賣,價高者得,僅此而已?!彼俅闻e牌,報出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
秦雨濃緊抿著嘴唇,握著號牌的手指關節(jié)泛白,顯然這個價格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心理底線,或者……她能動用的資金權(quán)限。她最終,極其不甘地,緩緩放下了號牌。
拍賣師落槌?!肮采娇谙壬?!”
山口一郎志得意滿地站起身,去辦理交割手續(xù)。經(jīng)過沈驚鴻和林薇身邊時,他特意停下腳步,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帶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林小姐,我們又見面了。您今晚真是明艷照人。”
林薇強忍著不適,微微頷首,沒有接話。
山口一郎也不在意,笑了笑,便離開了。
這個小插曲讓林薇更加確信,那套“玲瓏九連環(huán)”絕不簡單。秦雨濃的志在必得和山口一郎的強行截胡,都指向了此物可能隱藏的秘密。這會不會就是“鑰”的某種線索或者組成部分?
拍賣會繼續(xù)進行,但林薇的心思已經(jīng)完全不在此處。她趁著沈驚鴻與一位美國銀行家交談的間隙,低聲對他說自己想去洗手間。
沈驚鴻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似乎想看出她是否被剛才的場面影響。“讓侍者帶你去,別走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