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她意識深處猛烈地炸開!那層包裹著絕望、麻木和劇痛的厚重冰殼,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血腥氣的驚雷,硬生生炸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
河灘地……三畝……地契……灶神像后……油紙包著……
休書……陳大柱的指印……
換回!地契!
這些破碎的、帶著巨大沖擊力的信息碎片,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起的鋒銳冰碴,在她被劇痛和絕望凍僵的思維里瘋狂地沖撞、旋轉(zhuǎn)、切割!帶來一陣陣尖銳到令人窒息的刺痛!眼前那片濃稠的黑暗猛地晃動、扭曲起來,油燈微弱的光暈在視野里炸開成一片混亂的金星!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喉管被割裂的嘶鳴,猛地從她干裂的喉嚨里擠出!她枯槁的身體因?yàn)榫薮蟮木駴_擊而劇烈地痙攣起來!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壁,仿佛要嵌進(jìn)去!那只深可見骨的右手無意識地抽搐著,創(chuàng)口被牽動,膿血瞬間涌出,浸透了包裹的深褐色破布,散發(fā)出更濃烈的腥腐氣味!
換回地契?
用這張寫著五條大罪、沾著她被掃地出門時額頭淌下鮮血的休書?
去換回那三畝被婆婆塞在灶神像后、用來鎮(zhèn)她“晦氣”的河灘地?
荒謬!瘋狂!如同癡人說夢!
陳老婆子刻薄如刀的眼神,陳大柱醉醺醺的獰笑,婆婆尖利的咒罵……無數(shù)張扭曲的、帶著惡意和嘲弄的臉孔在她混亂的眼前瘋狂閃現(xiàn)!休書?那是她恥辱的烙?。∈轻斔浪谶@“窯工墳場”的恥辱柱!地契?那是陳家的東西!是婆婆口中沾了她“晦氣”的臟東西!他們怎么可能認(rèn)?怎么可能換?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本能地翻涌上來,試圖再次將她拖回那麻木的深淵!
然而,就在這絕望的冰水即將淹沒頭頂?shù)乃查g,小樹那雙在油燈下亮得驚人的、燃燒著不顧一切火焰的眼睛,如同兩道刺破黑暗的閃電,狠狠地劈開了那翻涌的冰水!
他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穿著那件寬大染血的新衣,像一株在狂風(fēng)中倔強(qiáng)挺立的、隨時可能折斷的幼小樹苗。他眼中沒有畏懼,沒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種被巨大的苦難和深沉的愛意淬煉出的、近乎原始的兇狠和執(zhí)著!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嘶吼:憑什么?!憑什么我們就要爛死在這里?!憑什么我們的東西要被他們?nèi)谠钔鯛斊ü傻紫???/p>
“姐!”小樹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絕,瘦小的拳頭在油燈下攥得更緊,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我知道陳家灶房!我知道灶神像!墻縫……我能鉆進(jìn)去!我能把那油紙包摳出來!”
他猛地向前一步,小小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長長的、搖晃的陰影,幾乎籠罩住癱軟的李青禾,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瘋狂的氣勢:“我替你偷回來!”
偷?!
這個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青禾殘存的理智上!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瞪圓!一股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冰冷的心臟!
“不??!”一聲嘶啞到破音的尖叫猛地沖出她的喉嚨!她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那只相對完好的左手如同鷹爪般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小樹瘦弱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那細(xì)小的骨頭!
“不能去??!”她的聲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和嘶喊而完全變了調(diào),尖銳刺耳,在死寂的窯洞里激起嗡嗡的回響,“陳家……那是狼窩!陳大柱……會打死你!婆婆……會剝了你的皮!不能去!聽見沒有?!不能去!!”
她枯槁的身體因?yàn)榧雍涂謶侄鴦×业仡澏吨?,如同風(fēng)中殘燭。那只抓住小樹胳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鴳K白,指甲深深陷入小樹單薄的皮肉里!眼中那點(diǎn)剛剛被炸開的裂縫,瞬間被更深的、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恐懼填滿!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小樹瘦小的身體被陳大柱踩在腳下,被皮鞭抽得皮開肉綻,被丟進(jìn)冰冷的河水里……那些場景如此清晰,帶著濃烈的血腥味,讓她幾欲窒息!
小樹被她抓得生疼,小臉皺成一團(tuán),卻沒有掙扎。他仰著頭,固執(zhí)地看著姐姐眼中那片翻騰的恐懼,那里面倒映著他小小的、決絕的身影。他沒有退縮,只是咬著下唇,眼中的火焰在姐姐巨大的恐懼面前,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執(zhí)拗、更加……悲壯。
“姐……”他低低地、帶著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重,重復(fù)著那個字眼,像在念一個無法更改的宿命,“能換回來的……一定能的……那張紙……有他的指印……”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發(fā)出“噼啪”一聲輕響,將小樹攥著休書的身影在斑駁的土壁上瞬間拉長、扭曲,如同一個沉默而巨大的、背負(fù)著沉重誓言的鬼影。那鬼影的邊緣,正好疊壓在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浸透血淚的四季成圖上,將那個沉重的“冬”字和匍匐的藤蔓,完全籠罩在一片搖曳的、充滿不確定的陰影之中。
李青禾死死抓著小樹的胳膊,枯槁的身體篩糠般抖著,喉嚨里嗬嗬作響,卻再也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小樹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火焰,灼燒著她,也……點(diǎn)燃著她內(nèi)心深處那點(diǎn)被絕望和麻木深埋已久的、名為“不甘”的余燼。
窯洞外,西坡荒原的風(fēng)聲不知何時又凄厲起來,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嗚咽,拍打著破敗的門洞,卷進(jìn)一股裹挾著碎瓷粉末和死亡氣息的寒流。油燈的火苗在風(fēng)中瘋狂搖曳,明滅不定,將窯洞內(nèi)的一切——那染血的新衣、那散落的帶血碎瓷、那土壁上的四季圖騰、那緊攥的休書、那兩張?jiān)诮^望與瘋狂邊緣對峙的臉——都籠罩在一片動蕩不安、危機(jī)四伏的昏黃光影里。
那光影深處,灶神像后油紙包裹的地契,休書上陳大柱猩紅的指印,如同兩枚被命運(yùn)拋出的、帶著劇毒也帶著一線生機(jī)的骰子,在黑暗中無聲地旋轉(zhuǎn)著,等待著最終的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