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1章 灶神竊聞（第1頁）

窯洞里的死寂，被李青禾粗重如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撕扯著。她癱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渾身的傷痛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在黑暗里亮出獠牙，反復(fù)噬咬著她殘存的意識(shí)。右手掌心那深可見骨的潰爛創(chuàng)口，被鹽粒、銅銹和粗麻纖維反復(fù)折磨后，每一次微弱的脈搏跳動(dòng)，都像有燒紅的鐵釬在里面攪動(dòng)，帶來一波波滅頂?shù)膭⊥矗屗矍瓣囮嚢l(fā)黑。

小樹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她身旁，身上那件灰撲撲、寬大得如同麻袋、浸透姐姐鮮血的粗布新衣，在昏暗中像一團(tuán)沉重的陰云。他低著頭，瘦削的脊背在粗糲的布料下微微起伏，壓抑的抽泣聲如同幼獸受傷后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在死寂中回蕩。淚水無聲地滾落，砸在沾著深褐色血點(diǎn)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冷的印記，與布料本身的霉塵氣和濃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兩人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窯洞外的風(fēng)聲也漸漸微弱，只剩下遠(yuǎn)處荒原偶爾傳來的、如同鬼泣般的嗚咽時(shí)，小樹突然動(dòng)了動(dòng)。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沾滿淚痕的小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昏暗中竟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與他年齡絕不相稱的、近乎兇狠的光芒。他沒有看姐姐血肉模糊的手，也沒有看地上散落的帶血碎瓷片，目光越過搖曳欲熄的油燈微光，死死釘在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如同凝固血淚的四季成圖上。

“姐……”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冰冷的鐵銹味，“你陪嫁的那三畝河灘地……地契……”

李青禾昏沉的意識(shí)被“河灘地”三個(gè)字猛地刺了一下！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扎進(jìn)麻木的神經(jīng)！她布滿血絲、被劇痛模糊的眼睛極其艱難地睜開一條縫，茫然地、毫無焦距地看向小樹的方向。河灘地……那是李家糧鋪還在時(shí)，爹娘壓箱底的陪嫁……是她被抬進(jìn)陳家時(shí)，唯一帶著點(diǎn)“人”氣的東西……后來……后來就只成了婆婆刻毒咒罵時(shí)，反復(fù)撕扯她血肉的恥辱印記……地契？早已模糊得如同上輩子的事……

小樹看著姐姐眼中那片瀕死的灰燼，小小的身體因?yàn)榧?dòng)和某種巨大的秘密而微微顫抖起來。他猛地往前湊近，幾乎趴到李青禾耳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孩童模仿大人說話時(shí)特有的、令人心悸的陰冷腔調(diào)：

“我聽見的……陳老婆子……前些天夜里，跟陳大柱在灶房嘀咕……她罵你是喪門星，說那三畝河灘地是‘臟地’，沾了你的晦氣，賣也賣不出好價(jià)，留著招災(zāi)……”

小樹頓了頓，呼吸變得急促，眼中那點(diǎn)兇狠的光芒更盛，“……她說……她說那破地契，她嫌臟手，就塞……塞在灶神像后頭的墻縫里了！拿油紙包著！說是讓灶王爺用火氣鎮(zhèn)著你的晦氣！還說……還說哪天你死了，就直接燒了，干凈！”

灶神像后頭！墻縫里！

這幾個(gè)字如同驚雷，猛地劈開了李青禾混沌的腦海！灶房！那個(gè)她跪了無數(shù)個(gè)日夜、被油煙熏得黢黑、彌漫著豬食餿味和刻薄咒罵的地方！灶臺(tái)上那尊積滿厚厚油垢、面目模糊的泥胎灶神像！像后……墻縫……

一股混雜著巨大荒謬、錐心刺骨的屈辱和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異樣悸動(dòng)，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深處，極其艱難地泛開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婆婆……竟把她李家的地契……塞在灶神像后鎮(zhèn)晦氣？！

“陳大柱……那個(gè)畜生……”小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淬了毒的恨意，小小的拳頭在黑暗中死死攥緊，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鰬K白，“他……他灌了馬尿……嘿嘿地笑……說……說等你……等你熬死了……那地……那地契燒了也干凈……省得……省得官府查問……”

熬死……燒了干凈……

陳大柱那醉醺醺的、帶著殘忍笑意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shí)空，清晰地回響在李青禾耳邊！每一個(gè)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上！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怒火，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熔巖，在她枯槁的胸腔里艱難地涌動(dòng)、翻騰，試圖沖破那層厚重的、名為麻木的冰殼！

就在這時(shí)，小樹猛地轉(zhuǎn)過身！他像一只靈巧卻帶著決絕的小獸，撲向窯洞最黑暗的角落！那里堆著一些破布、爛草和他自己那件脫下來的、千瘡百孔的舊褂子。他極其迅速地在那堆破爛里摸索著，動(dòng)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急迫。

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邊緣，只能勉強(qiáng)勾勒出他瘦小佝僂的背影在急切地翻找。

終于，他小小的身體猛地頓?。∠袷亲プ×耸裁礃O其重要的東西。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轉(zhuǎn)過身，挪回到那盞豆大的油燈旁?；鸸馓S，在他稚嫩卻布滿不符合年齡的沉重與恨意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他攤開瘦小的手掌。掌心赫然托著一小團(tuán)被反復(fù)折疊、揉搓得幾乎看不出原樣的、污穢不堪的糙黃色紙張！紙張邊緣破碎，沾滿了泥污、汗?jié)n和……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跡！那是李青禾被休棄那日，從陳家?guī)С鰜淼奈ㄒ弧皯{證”——那張寫著“不事舅姑、無子、口舌、盜竊、惡疾”五條大罪的休書！

小樹枯瘦的小手，帶著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近乎朝圣般的莊重，極其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那張污穢的休書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攤開。紙張粗糙的紋理在火光下清晰可見，上面用劣質(zhì)的墨汁寫就的、歪歪扭扭卻字字誅心的罪狀，如同一條條丑陋的毒蛇，在昏暗的光線下猙獰地盤踞著。

火光跳躍，映照著小樹那雙亮得駭人的眼睛。他伸出另一只同樣瘦小的食指，指尖因?yàn)榧?dòng)和用力而微微顫抖。那指尖，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和冰冷徹骨的恨意，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點(diǎn)在了休書末尾那個(gè)歪歪扭扭、如同蛆蟲爬行般的紅色指印上——那是陳大柱按下的手??！

指尖重重地戳在紙面上，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噗”的一聲，仿佛要將那紅色的印記戳穿！

“姐……”小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孩童模仿成人算計(jì)時(shí)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這張紙……這張沾血的破紙……”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和恨意的小臉在油燈下顯得異常扭曲，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死死刺向李青禾那雙布滿血絲、被劇痛和巨大沖擊模糊的眼睛，一字一頓，如同在念誦一道來自地獄的咒語：

“**遲早！拿它！換回！咱家的！地契！**”

“換回地契！”

這四個(gè)字，如同四顆燒紅的鐵釘，帶著小樹稚嫩嗓音里那股不顧一切的兇狠和決絕，狠狠地、決絕地釘進(jìn)了李青禾混沌一片的腦海深處！

“轟——！”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她意識(shí)深處猛烈地炸開！那層包裹著絕望、麻木和劇痛的厚重冰殼，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血腥氣的驚雷，硬生生炸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