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42章 稅債通牒（第1頁）

田埂的冰冷透過單薄的衣衫，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進(jìn)李青禾早已凍透的骨頭里。她佝僂著背，如同一尊被遺忘在河灘風(fēng)雪中的泥塑，從暮色四合坐到晨光熹微，又從晨光熹微坐到日頭西斜。霰雪停了，留下滿地濕冷的泥濘和灰白色的碎瓷粉末，在慘淡的陽光下泛著死寂的光澤。腹中那點(diǎn)鹽漬菜根帶來的灼痛早已被極度的寒冷和麻木取代，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冰窟般的空洞。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簇不肯熄滅的鬼火，死死地釘在面前那片沉默的洼地上——那兩三點(diǎn)僥幸殘存的、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淡綠芽尖，和那幾個(gè)被她用膿血與絕望重新填埋的、如同巨大傷疤般的新土痕跡。

那是她最后的火種。用命換來的火種。

就在這死寂的僵持中，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帶著市井喧囂余韻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如同不祥的鼓點(diǎn)，猛地打破了河灘地的死寂，也狠狠敲在李青禾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上！

“……就這兒！西坡河灘！三畝薄地，瘦得鳥不拉屎！不過抵那點(diǎn)稅債，綽綽有余了！”

一個(gè)帶著諂媚和市儈的熟悉聲音響起，是村里專管跑腿傳話的趙二癩子！

緊接著，一個(gè)冰冷、生硬、如同鐵塊摩擦般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官腔和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哼，晦氣地方！趕緊劃了，回去交差！”

李青禾枯槁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扭動(dòng)僵硬的脖頸，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被逼出來的、狼性的警覺，望向聲音來源——

只見田埂盡頭的小路上，趙二癩子佝僂著腰，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正引著兩個(gè)穿著皂色差役服、挎著腰刀的身影走來！正是年前臘月里，踹開窯門、扛走糧甕、留下那句“谷雨前！糧！或！地！”催命符的差役！為首那個(gè)鐵塔般的漢子，三角眼里閃爍著鷹隼般的寒光，腰間皮鞭的銅扣在慘淡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黃芒！

他們……來收地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李青禾的心臟！谷雨未到！他們竟提前來了！連最后一點(diǎn)等待的時(shí)間都不給！

差役在趙二癩子的指引下，大步踏上河灘地邊緣相對(duì)干硬些的土埂。鐵塔般的差役頭子（周班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極其迅速、極其精準(zhǔn)地掃過這片泥濘荒蕪的灘地。那目光掠過洼地里那幾點(diǎn)微弱的綠意時(shí)，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最終，他的視線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死死釘在了癱坐在田埂上、枯槁如鬼的李青禾身上。

周班頭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dòng)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種混合著公事公辦的冷酷和貓捉老鼠般殘忍的弧度。他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官靴踩在泥濘的土埂上，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咚”聲。

“晦氣婦人！”周班頭的聲音冰冷生硬，如同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氣里，“谷雨之期未至，然爾等刁頑，稅糧無著，債賦催逼甚急！上峰有令，特準(zhǔn)——”他頓了頓，三角眼里的寒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刺在李青禾臉上，一字一頓，如同在宣讀一道來自地獄的判決：

“**以爾名下河灘田產(chǎn)三厘，即刻抵充臘月丁役欠糧及加征！**”

三厘？！抵充欠糧和加征？！

這幾個(gè)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差役口中噴出的、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氣息的惡臭，狠狠燙在李青禾凍僵的耳膜上！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憤怒瞬間壓倒了絕望！三厘？！這三畝薄地，是爹娘壓箱底的念想，是她被踩進(jìn)泥里前唯一帶著“李”字印記的東西！是她用血肉開墾、埋下最后希望種子的地方！三厘？！他們竟連這三厘都不放過！要生生割走！如同割走她最后一塊皮肉！

“不……不能抵……”一聲嘶啞到極致、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哀鳴，終于沖破了她干裂的喉嚨！她枯槁的身體因?yàn)榫薮蟮目謶趾蛻嵟偷叵蚯耙粌A，掙扎著想要站起！

“聒噪！”周班頭厲聲呵斥，臉上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暴戾！他不再看李青禾，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根三尺多長(zhǎng)、頂端包著鐵箍、專門用來丈量土地的硬木標(biāo)竿！

動(dòng)作粗暴而麻利！他單手握著標(biāo)竿沉重的尾端，如同握著一桿長(zhǎng)槍！手臂肌肉虬結(jié)，猛地發(fā)力！那包著鐵箍的尖銳竿頭，帶著一股摧枯拉朽般的蠻橫力量，狠狠地、決絕地……插進(jìn)了李青禾腳邊那片剛剛被她用命守護(hù)、埋下了最后菠菜種子的洼地邊緣！

“噗嗤——！”

一聲極其沉悶、令人心悸的鈍響！

堅(jiān)硬的鐵箍竿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楔入了冰冷粘稠的泥漿！泥水混合著破碎的草根和碎瓷粉末四濺！標(biāo)竿深深插入，只露出地面一尺多長(zhǎng)，在慘淡的陽光下，如同一根冰冷的、宣告死亡的界樁！

“以此樁為界！”周班頭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他枯瘦卻有力的手指，極其隨意地、帶著一種主宰生死的冷酷，沿著標(biāo)竿指向的方向，在泥濘的河灘地上空，狠狠劃出一道無形的、卻足以割裂靈魂的界限：

“**東起此樁，西至河汊，南抵老柳根，北接碎石灘！三厘！即刻充公！抵稅！**”

他劃出的那道無形界限，如同冰冷的鍘刀，不僅將三厘河灘地從那三畝薄地中硬生生割裂出來，更將她埋下種子的那片洼地、連同那兩點(diǎn)僥幸存活的微弱綠意，完全圈在了被征繳的死亡范圍之內(nèi)！

“不——！那是我的地！我的苗！”李青禾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破敗風(fēng)箱般的嘶鳴，巨大的絕望和憤怒讓她枯槁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一絲蠻力！她掙扎著從田埂上撲倒在地，不顧泥漿沾滿襤褸的衣衫，用那只潰爛流膿、深可見骨的右手，不顧一切地抓向那根冰冷的界樁！仿佛要將它連根拔起！

“滾開！”旁邊的另一個(gè)差役早已不耐，厲聲呵斥，戴著厚皮手套的手極其粗暴地、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量，猛地將李青禾枯槁的身體狠狠推開！

“呃啊！”李青禾發(fā)出一聲痛哼，枯槁的身體如同破敗的稻草人般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漿里！尖銳的碎瓷刺破皮肉，腰背的舊傷爆發(fā)出撕裂般的劇痛！泥漿糊滿了她的臉，嗆入口鼻，帶來劇烈的咳嗽和窒息！

周班頭看也不看摔在泥里的李青禾，仿佛掃開了一只礙眼的臭蟲。他拍了拍手上的并不存在的灰塵，目光再次落回趙二癩子身上，聲音清晰地、帶著一種市井商販交割貨物般的干脆：

“趙二！地界已劃！即刻回稟里正，著人釘樁立契！這晦氣地方，多待一刻都嫌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