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0章 醬換麥種（第1頁）

河灘地的風(fēng)，裹挾著初春解凍的泥腥、碎瓷的粉塵，還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醇厚、如同大地?zé)o聲低吟的奇異醬香。這香氣霸道而頑固，自那口敞著黑褐色醬皮、靜默于破窯深處的粗陶缸里彌漫開來，穿透窯洞的腐朽氣息，漫過田埂，無聲地吞噬著“窯工墳場(chǎng)”殘留的死亡味道。它不像花香般輕盈，不如肉香般誘人，卻帶著一種混合了霉酵、日曬、烈火蒸騰與歲月沉淀的復(fù)雜底蘊(yùn)，如同這片土地本身被強(qiáng)行喚醒的、沉睡千年的魂魄。

李青禾佝僂著背，枯槁的身影挪在田埂上，如同被這濃烈的醬香釘在了原地。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埋下魚骨的菠菜畦。深翠的葉片在料峭的風(fēng)中微顫，葉脈粗壯，油潤(rùn)的光澤在慘淡日頭下流轉(zhuǎn)，如同抹了一層看不見的油脂。那來自冰河深處的生命殘骸，正無聲地、緩慢地、卻又無比堅(jiān)定地……將力量反哺給這片被詛咒的土地。

魚骨……肥地……

醬……成了……

一絲極其微弱、卻帶著巨大滿足的暖意，極其艱難地在她早已凍結(jié)成冰的心湖深處漾開一點(diǎn)點(diǎn)漣漪?？赡抗鈷呦蚪锹淠嵌殉聊摹⒏砂T的豆種，巨大的空洞感瞬間攫住了她。糧賦的巨石懸在頭頂，菠菜的綠意填不滿那深坑。豆棚的豆莢青澀依舊，藤蔓濃綠，卻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

麥子。

這個(gè)念頭帶著一種被逼出來的孤注一擲，再次在她凍僵的腦海深處炸開。麥子耐寒，春種秋收，麥粒能磨面，麥稈能當(dāng)柴……若能換來麥種，便是新一輪的生計(jì)輪回！

可拿什么換？

除了窯洞里那缸剛剛成型的、散發(fā)著奇異醬香的……黑褐色膏體。

一股混雜著巨大忐忑和破釜沉舟般狠戾的氣息，艱難地從她枯槁的胸腔里升起。醬……真的能換？這散發(fā)著霉酵氣的東西……真的有人要？王嬸說它是寶，可王嬸……終究不是糧店掌柜。

賭了！

用這缸醬……賭麥種！

這個(gè)念頭帶著血腥味，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捅穿了所有的猶豫！她枯槁的身體猛地掙扎起來！不顧腹腔深處那尖銳的抗議，不顧潰爛的右肩傷口被牽扯的劇痛！她一步一挪，挪回破窯。目光如同最吝嗇的守財(cái)奴，在那缸覆蓋著黑褐色琉璃醬皮的粗陶醬缸前逡巡。

半罐。

她枯槁的手指顫抖著，在缸壁比劃著。不能多！這是她和弟弟熬過春荒的命！也不能少！少了換不來金貴的麥種！

她極其艱難地、極其小心地找來那個(gè)豁了口的粗陶罐——這是家里唯一相對(duì)“體面”的容器。伸出那只潰爛稍輕、卻同樣布滿凍瘡裂口的左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近乎虔誠地……探向醬缸！

指尖觸碰到那層薄薄的、油潤(rùn)發(fā)亮的黑褐色醬皮。冰冷、滑膩、帶著一種奇異的韌性。一股更加濃郁、更加醇厚的醬香，如同被驚醒的猛獸，瞬間撲鼻而來！熏得她眼前微眩，胃袋深處那冰冷的灼痛似乎都被這霸道的氣息暫時(shí)麻痹。

她極其小心地、用指甲邊緣極其輕微地刮破醬皮的一角。然后，極其輕柔地、如同挖掘絕世珍寶般，用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撬開那層琉璃般的硬殼。深褐色、油亮、粘稠如同膏脂的醬體暴露出來，散發(fā)出更加霸道、更加復(fù)雜的醇香，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源自最初白醭的、發(fā)酵到極致的微酸底蘊(yùn)。

舀??！極其珍重！

潰爛的左手顫抖著，用一片洗凈的碎瓷片（代替勺子），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貼著缸壁，刮起一層深褐色的醬膏。粘稠的醬體拉扯著瓷片，如同不舍分離。每刮下一層，那醇厚的香氣便濃郁一分。

一層，又一層。

深褐色的醬膏，如同濃縮的、流動(dòng)的土地精華，極其珍重地被請(qǐng)進(jìn)粗陶罐里。當(dāng)罐子被填滿一半時(shí)，李青禾枯槁的手指猛地頓住。不能再多了！她枯槁的臉上肌肉緊繃，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決絕的光！極其迅速地將那片碎瓷片收回，仿佛生怕自己反悔。然后，極其艱難地、用一塊同樣洗凈的破麻布，死死扎緊了罐口。

即便如此，那霸道醇厚的醬香，依舊如同無形的藤蔓，頑強(qiáng)地從麻布縫隙里鉆出，在死寂的窯洞里無聲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村口，周記雜貨鋪。

油膩膩的柜臺(tái)后，胖掌柜周大富腆著肚子，正用一根細(xì)竹簽剔著黃牙，眼睛半瞇著，打量著貨架上稀疏的貨品。鋪?zhàn)永飶浡畠r(jià)點(diǎn)心的甜膩、劣質(zhì)鹽塊的咸腥和積年灰塵混合的沉悶氣息。

當(dāng)那個(gè)枯槁如鬼、渾身散發(fā)著泥腥、草根苦澀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奇異氣息的身影，抱著一個(gè)扎著破麻布的粗陶罐，一步一挪地挪進(jìn)鋪?zhàn)娱T檻時(shí)，周大富那半瞇的眼睛瞬間睜開了！他臉上的肥肉抖動(dòng)了一下，毫不掩飾地露出巨大的嫌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哎喲！爛窯婆子！你……你又來搞什么鬼名堂？！”周大富的聲音拔高，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和毫不客氣的驅(qū)趕意味，“我這兒可沒爛菜葉子施舍！快走快走！別熏壞了我的貨！”他嫌棄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目光掃過李青禾懷里那個(gè)其貌不揚(yáng)的粗陶罐。

李青禾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針，狠狠扎在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上！鋪?zhàn)永锲渌阈菐讉€(gè)顧客也投來鄙夷和看熱鬧的目光。她想轉(zhuǎn)身逃走，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