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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番薯渡海（第1頁）

碑碎鋪橋的風(fēng)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激起片刻漣漪，終究在日復(fù)一日的踩踏與流水的沖刷下，漸漸沉淀。李青禾依舊是她，短褐麻鞋，穿行于田埂工坊，仿佛那被砸碎又踩在腳下的，并非關(guān)乎她自身的榮辱，僅僅是一段可供利用的石料。新政“因地定稅”在磕磕絆絆中推行，雖仍有阻力和不諧之音，但終究讓許多貧瘠的土地重新煥發(fā)了生機，也讓“李青禾”這個名字，在更廣闊的民間，成了某種敢于為民請命的象征。

這一日，天色向晚，工坊已歇，炊煙裊裊。一名衣著與本地商人迥異、皮膚黝黑、高鼻深目的番舶商人，在橋市收攤后，由相熟的本地貨郎引著，尋到了東塘村的李家工坊。這商人操著生硬的官話，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詞匯，眼神卻帶著海風(fēng)般的爽朗與真誠。

他見到李青禾，也未多客套，直接從隨身的褡褳里，取出一個用厚實蕉葉包裹、又以麻繩捆扎嚴(yán)實的物事。解開蕉葉，里面竟是幾塊奇特的根莖。外皮呈紫紅色，凹凸不平，形狀不甚規(guī)則，大的如成人拳頭，小的似雞卵，沾著些許未曾抖凈的異國泥土，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泥土與某種清甜的氣息。

“李娘子，大名，聽說了?！狈虒⑦@幾塊紫皮物事往前遞了遞，努力組織著語言，“這個，叫‘番薯’。南洋，那邊，很多。耐旱，不挑地，沙土、坡地都能長。產(chǎn)量，很高！荒年，沒米吃，這個能頂餓，能活人！”

番舶商人贈紫皮薯塊：“南洋耐旱物，荒年可活人?！?/p>

他反復(fù)強調(diào)著“耐旱”、“活人”幾個字，又比劃著描述番薯如何易種，如何高產(chǎn)，如何在南洋之地被視為救荒之寶。那引路的貨郎也在旁佐證，言說確在番邦見過此物，貧苦人家倚之為食。

李青禾深陷的眼窩里，目光驟然凝聚在這幾塊貌不驚人的紫皮薯塊上。耐旱？不挑地？高產(chǎn)？活人？這幾個詞，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了苦竹坳那片因賦重而拋荒的旱田，想起了西北赤砂地上農(nóng)人汲水的艱辛，想起了無數(shù)在災(zāi)荒年間掙扎求生的面孔！若此物真如這番商所言……

她沒有去接那薯塊，而是俯下身，湊近了仔細(xì)觀看。手指輕輕拂過那紫紅色的外皮，感受著那堅實的質(zhì)地。然后，她直起身，對著那番商，鄭重地斂衽一禮，嘶啞道：“多謝客商，此物若真能活人，功德無量?！?/p>

番商見她如此鄭重，連忙擺手，咧開嘴笑道：“好東西，要傳開。放在我手里，只是貨物。放在娘子手里，能救很多人?！闭f罷，他將那幾塊番薯塞到李青禾手中，又簡單說了幾句如何存放、何時下種的話，便與貨郎一同告辭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工坊院內(nèi)，只剩下李青禾一人，捧著那幾塊來自遙遠(yuǎn)南洋、承載著“活人”希望的番薯。晚風(fēng)吹拂，帶來一絲涼意。她低頭，看著掌心這幾塊沉甸甸的、陌生的根莖，心臟忽然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期盼、恐懼與責(zé)任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她平日的冷靜。

這東西，真的能如那人所說嗎？若是真的，東塘，乃至更多貧瘠之地，將多出一條活路！可若是失敗了呢？這幾塊珍貴的種薯，可能就毀在她手里！這不僅是幾塊根莖，這是無數(shù)可能在饑饉中得以存續(xù)的生命！

她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起初只是微微的顫動，隨即越來越劇烈，如同被無形的寒風(fēng)侵襲，又如承托著千鈞重?fù)?dān)。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幾塊番薯在她掌中顛簸、晃動，幾乎要拿捏不住。

手抖如篩。

一旁的周娘子收拾完灶間出來，見到李青禾僵立在院中，雙手顫抖得那般厲害，嚇得驚呼一聲，連忙上前：“娘子！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適？”她想去扶住李青禾的手臂，卻被李青禾微微側(cè)身避開。

李青禾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聲音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無妨。取……取個干凈陶盆來，要最大的。再取些細(xì)沙，要河灘上最干凈、最干燥的?！?/p>

周娘子雖不明所以，還是依言飛快取來一個半舊的大陶盆和一簸箕篩得極細(xì)的干沙。

李青禾不再猶豫。她將番薯小心放在一旁干凈的石臺上，取來一把鋒利的小刀。刀身映著最后一抹天光，寒芒閃爍。她的手依舊在抖，刀刃觸及薯塊表面時，甚至發(fā)出了細(xì)微的、與穩(wěn)定時不同的磕碰聲。

她屏住呼吸，用盡全身的力氣控制住手腕，依照腦中瞬間形成的計劃，選擇了一塊芽點最多、最為飽滿的薯塊，小心翼翼地、沿著芽眼分布的走向，將其切割成數(shù)個小塊。每一塊，都必須保證帶有一到兩個健壯的芽眼。刀刃切入薯肉，露出內(nèi)部淡黃白色的瓤，滲出些許汁液。她的動作緩慢而專注，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仿佛在進行一場極其精密的手術(shù)。

切好的薯塊，被她輕輕放置在鋪了干沙的陶盆中，芽眼朝上。她又取來少量同樣干燥的細(xì)沙，極其輕緩地覆蓋在薯塊之上，剛好將芽眼掩住薄薄一層。

做完這一切，她才長長吁出一口氣，整個人如同虛脫般，踉蹌了一下，扶住了旁邊的石臺。那劇烈的顫抖，終于緩緩平息下來，只余指尖殘留著些許麻痹之感。

她將陶盆置于自己居室內(nèi)通風(fēng)避光之處，如同當(dāng)初照料那三粒御稻種一般。只是這一次，她心中的期盼與壓力，遠(yuǎn)比面對那來自宮闈的珍貴稻種時，更為沉重，也更為迫切。

塘埂方向。夜色完全籠罩下來，星子初現(xiàn)。那個沉默如礁石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立于工坊院墻的陰影之下。渾濁的目光……穿透窗紙，仿佛能看到那個被小心翼翼置于室內(nèi)的陶盆，以及那雙剛剛從劇烈顫抖中平復(fù)下來的、布滿繭疤的手。

枯槁的嘴唇……極其艱難地……翕動了一下。一個低啞的、仿佛也跨越了重洋、沾染了番薯泥土與希望氣息的聲響，緩緩地吐出：

“……番——……”聲音頓了頓，似在品味這異域作物的名號與使命?！啊怼薄啊伞毕骂M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對未知物種能否扎根中土的深沉期許與凝重，向下一點?！啊！?/p>

“番薯渡海——?。。　?/p>

聲音落下。他身影融入濃稠的夜色與微涼的晚風(fēng)。窗內(nèi)，李青禾依舊守在那陶盆旁，目光須臾不離。這幾塊遠(yuǎn)渡重洋而來的紫皮根莖——……承——……載——……著——……打——……破——……地——……域——……與——……糧——……食——……困——……境——……的——……火——……種——……，——……亦——……點——……燃——……了——……她——……眼——……中——……更——……為——……灼——……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