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渠”水潤四方,趙家屯及周邊受惠村落仿佛久旱逢甘霖,不僅順利度過了最艱難的春荒,夏糧長勢更是喜人,一片綠意盎然,秋收有望。立身堂與趙小滿的聲名隨著流水遠播,甚至鄰縣都有所耳聞,引來不少艷羨和探問。
然而,福兮禍之所伏。這巨大的聲名和實實在在的效益,終究引來了官府的正式矚目。這一次,不再是李縣丞那般帶著欣賞的巡視,而是關(guān)乎利益與規(guī)矩的冰冷盤算。
這一日,幾輛掛著縣衙牌子的青篷馬車,在一隊衙役的護衛(wèi)下,再次駛?cè)肓粟w家屯。來的不再是主管農(nóng)桑的李縣丞,而是縣衙里另一位實權(quán)人物——**錢谷師爺**,姓孫,人稱孫師爺,專司錢糧稅賦,是個面白無須、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士。與他同來的,還有戶房的書吏和拿著丈量工具的差役。
車隊徑直停在了“同心渠”的渠首碑前。孫師爺下車,背著手,繞著石碑踱了一圈,又伸手掬起一捧渠水,看了看水質(zhì)和流量,臉上露出職業(yè)性的算計表情。
聞訊趕來的趙小滿和屯中幾位鄉(xiāng)老(如今立身堂已隱然成為新的鄉(xiāng)老核心)上前見禮。
孫師爺擺了擺手,免了虛禮,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趙家屯開鑿此渠,引水灌田,活民無數(shù),其功甚偉,縣尊大人亦已知曉?!?/p>
他先揚后抑,話鋒一轉(zhuǎn):“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山川河流,皆屬官產(chǎn)。爾等雖自力開鑿,然水源出自老鴉嶺,流經(jīng)之地亦非全然私土。此渠既成,灌溉田畝增益甚巨,據(jù)《大永稅律》,**新增水溉之田,當升科加賦;此渠本身,亦屬水利工程,可按例征繳‘渠稅’或‘水捐’,以充府庫,此乃朝廷法度,還望諸位體諒。**”
一番文縐縐卻冰冷無比的話,如同又一盆冷水,澆在了剛剛感受到生機的屯民頭上。
升科加賦?征渠稅?
人群瞬間嘩然,剛剛還洋溢著喜悅的臉上頓時布滿驚惶和不滿。
“大人!這……這怎么還要交稅?”
“咱們是自己拼了命開出來的渠啊!糧都快吃光了才……”
“加了賦,交了稅,咱們不還是活不下去嗎?”
鄉(xiāng)老們也是面面相覷,愁容滿面。他們最怕的就是這個。功勞是虛的,落到口袋里的糧食才是實的。官府這是要來摘桃子了!
王五等漢子氣得拳頭緊握,卻又不敢對官差發(fā)作。
孫師爺對下面的騷動視若無睹,只是示意書吏展開田畝冊簿和空白的稅契,差役則開始打量渠身,顯然準備估算征稅的基數(shù)和范圍。按照慣例,這“渠稅”多半會按受益田畝攤派,又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所有目光都看向了趙小滿。如今,她已是眾人實際上的主心骨。
趙小滿心中也是一沉。她深知官府這套流程,孫師爺所言并非完全無理取鬧,法理上確實有據(jù)可依。硬抗是絕對不行的,那等于抗稅,是重罪。但若乖乖接受,剛剛緩過氣來的鄉(xiāng)民勢必再次陷入困境,開渠的喜悅將蕩然無存,甚至可能滋生怨氣。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焦急的鄉(xiāng)民,掃過波光粼粼的渠水,掃過渠岸兩側(cè)的土石,腦中飛速運轉(zhuǎn)。《大永律例》中關(guān)于徭役、水利維護的條款,祖父筆記中關(guān)于地方治理的思考,瞬間交織在一起。
就在孫師爺準備讓書吏開始登記造冊時,趙小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而不失恭敬地開口:
“孫師爺明鑒。官府法度,我等小民自當遵從?!?/p>
孫師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識趣。
卻聽趙小滿話鋒一轉(zhuǎn):“然,師爺適才所言,‘渠稅’之征,是為‘充府庫’。小女斗膽一問,府庫取之于民,是否亦當用之于民?”
“這是自然?!睂O師爺捋須道,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既然如此,”趙小滿抬起頭,目光坦然,“‘同心渠’雖已通水,然渠身新筑,多為土石結(jié)構(gòu),尚未完全鞏固。山洪沖擊、渠岸垮塌、泥沙淤積之患,猶在眼前。若不能常年疏浚維護,恐不需一兩年,此渠便會廢弛,屆時非但渠稅無著,萬畝良田亦將復(fù)歸干旱,民依舊困頓,官亦無所收。豈非徒耗民力,于國于民皆無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