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nèi)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冷風卷過那柄深深楔入泥地的鋤頭木柄,發(fā)出低沉的、如同嗚咽般的嗡鳴。趙小滿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抽吸都帶著肺腑撕裂的劇痛和濃重的血腥味,瘦削的脊背在濕透的破布衣下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沉重的呼吸撕裂。她死死攥著鋤柄,那冰冷粗糙的觸感是支撐她搖搖欲墜身體的唯一支點。虎口崩裂處滲出的鮮血,順著黝黑的木紋緩緩滑落,與鋤頭上未干的泥漿混合在一起,滴落在腳下被砸開的泥坑里。
“寧墾荒土死,不做人牲活!”
那嘶啞卻斬釘截鐵的宣言,如同淬了冰的投槍,還死死釘在祠堂內(nèi)外每一個人的心口,震得他們耳膜嗡嗡作響。圍觀村民的臉上,驚駭、茫然、難以置信,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交織著。祠堂門檻內(nèi),趙金寶臉上的暴怒凝固了,轉(zhuǎn)而是一種被當眾撕破臉皮的、更加猙獰的羞惱。王氏張著嘴,那刻薄的咒罵被堵在喉嚨里,臉色由煞白轉(zhuǎn)為鐵青。柳翠兒則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攥緊了張管事的衣袖,新棉襖的紅底碎花在她微微顫抖的身上顯得格外刺眼。張管事細長的眼睛里寒光閃爍,驚怒交加,卻一時被那柄鋤頭和少女眼中焚盡一切的瘋狂懾住,竟沒有立刻發(fā)作。族老趙德貴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門外泥地里那柄孤零零的鋤頭,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在這片被宣言冰封的死寂中,趙小滿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身。
動作因劇痛和脫力而滯澀,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后的平靜。她的目光,如同兩盞在深夜里燃盡的殘燈,卻亮得駭人,里面所有的痛苦、迷茫、甚至憤怒都已燒干,只剩下冰冷的、沉淀到極致的恨意和決絕。
她松開了緊握鋤柄的左手。
那手早已被鋤柄硌得血肉模糊,沾滿了泥漿和暗紅的血污,此刻無力地垂落,指尖兀自微微顫抖。但她看也沒看那象征反抗和決裂的鋤頭一眼,仿佛那已是過去式。
她的左手,再次探向了自己心口那早已被泥水、血污浸透、冰冷貼肉的衣襟深處。
這個動作,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氏瞳孔一縮,似乎想到了什么,尖聲叫道:“你還想干什么?!你這……”
趙小滿根本無視她的尖叫。她的手指在衣襟內(nèi)摸索著,動作因虛弱而遲緩,卻帶著一種異樣的堅定。然后,在無數(shù)道或驚疑、或恐懼、或貪婪的目光注視下,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懷里掏出了那個小小的、深褐色的油布包裹。
包裹上沾滿了泥點、血污和冰冷的雨水,邊緣已經(jīng)有些破損,露出里面發(fā)黃紙頁的一角。但在祠堂灰白的光線下,那油布依舊透著一種被精心保管過的堅韌感。
“地契!”人群中不知是誰失聲低呼了一句,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
趙金寶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貪婪和憤怒再次燃燒起來:“那是我的地!爹!娘!那是我的地契!她偷了我的地契!”他嘶吼著,就要往前撲,卻被門檻內(nèi)凝重的氣氛和趙小滿此刻冰冷死寂的眼神釘在了原地。
張管事的目光也瞬間銳利起來,死死盯住那個油布包裹。
趙小滿對所有的騷動和目光恍若未聞。她用那只血肉模糊、沾滿泥污的左手,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解開了油布包裹上系著的、早已被血水泥濘浸透的細繩。
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祭奠。
油布散開。
里面那張折疊整齊、顏色發(fā)黃、卻蓋著鮮紅官府大印的紙頁,徹底暴露在祠堂陰冷的空氣里,暴露在所有人貪婪、驚疑、復雜的目光下!
紙張的邊緣有些磨損,墨跡也已陳舊,但“地契”兩個稍大的字和右下角“趙滿倉”三個濃墨重彩的簽名,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人的視線里!
祖父的名字!
趙小滿的手指撫過那三個字,指尖的鮮血和泥污微微沾染了紙頁的邊緣。她的眼神有瞬間的恍惚,仿佛透過這張薄薄的紙,看到了那個枯瘦老人在生命最后時刻,無聲的托付和沉重的愧疚。
但這恍惚只持續(xù)了一剎那。
下一秒,她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磨礪了十八年的刀子!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刺向祠堂供桌后那依舊端坐、但臉色已陰沉得滴水的趙德貴!也掃過旁邊臉色鐵青的王氏、暴怒的趙金寶、驚疑不定的張管事!
然后,她動了!
不是走,而是拖著那具殘破不堪、每一步都仿佛要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重新跨過了祠堂那高高的、殘留著她噴濺血跡的門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冰冷的青磚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泥濘和血水的腳印。斷指的右手無力地晃動,肺腑的灼痛讓她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但她死死咬著牙,目光死死盯著正前方的供桌,盯著那尊剛剛焚毀了賣身契、此刻還殘留著些許余燼和溫熱的黃銅香爐!
沒有人阻攔。
所有人都被這詭異而決絕的氣勢震懾住了!
王氏張著嘴,忘了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