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位,終究是沒能挺過那個冬天。
在白煜田探望后的第三天夜里,他就在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死的時候,眼睛依舊是睜著的,直勾勾地,望著房梁,像是還在盤算著他那未竟的、與天與人的斗爭。
鹿家的喪事,辦得比想象中,還要冷清。
鹿承祖遵從了父親的遺愿,沒有大操大辦。他只是請了幾個本家的族親,和縣城里那幾家還與鹿家有生意往來的商戶,冷冷清清地,辦了一場家祭。
白鹿灘的鄉(xiāng)鄰們,沒有一家前來吊唁。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鹿家那高高的院墻里,升起的一縷縷慘白的燒紙的煙,然后,便搖搖頭,各自忙活自家的事去了。
白煜田聽聞消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親自,寫了一副挽聯(lián):
“一生好強,爭天爭地爭一世;
半生恩怨,隨風(fēng)隨雨隨時休?!?/p>
他讓白承業(yè),將這副挽聯(lián),送了過去。
白承業(yè)捧著挽聯(lián),走到了鹿家的大門口。那扇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緊閉的大門,今日,終于敞開了。門口,掛著兩盞白色的燈籠,在寒風(fēng)里,凄涼地搖曳著。
鹿承祖一身重孝,跪在靈堂前,面無表情地,燒著紙錢。
他看到白承業(yè)進來,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只是眼神,變得復(fù)雜起來。
白承業(yè)將挽聯(lián),遞給了旁邊的管家。
“承祖哥,節(jié)哀。”他只說了這四個字。
鹿承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他還是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那跳動的火光,冷冷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爹,不想見白家的人?!?/p>
白承業(yè)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這仇恨,并沒有隨著老人的去世,而一同被埋葬。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對著靈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后,便轉(zhuǎn)身,默默地,退了出去。
鹿顯宗也跪在靈堂的角落里。他看著白承業(yè)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堂叔那張冷硬如鐵的側(cè)臉,心里,像是有兩個小人,在瘋狂地打架。
一個說:“爺爺走了。從此以后,你就是這個家里,唯一的讀書人。你應(yīng)該聽大哥(鹿承祖)的話,幫著他,重振家業(yè),把鹿家,重新扶起來。”
另一個卻說:“不!你不能!你忘了先生是怎么教你的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鹿家,已經(jīng)失了‘道’!你不能再跟著他們,一條路,走到黑了!”
他跪在那里,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石板,腦子里,一片混亂。
他想起了,爺爺臨終前,那雙依舊不甘的眼睛。他又想起了,白爺爺,教他寫下的那兩個,力透紙背的“仁義”。
他該何去何從?
就在他痛苦不堪的時候,白承業(yè),在走出大門之前,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竟回過頭來,隔著人群,對著他的方向,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充滿了理解和鼓勵的眼神。
鹿顯宗的心,猛地一顫。他想回應(yīng),想也對著那個方向,點一點頭??僧斔哪抗猓|碰到堂叔鹿承祖那冰冷的后背時,他卻又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