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顯宗,終究是沒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他在那個充滿了爭吵和血色的夜晚,耗盡了最后一點心力。后半夜,就在那碗已經(jīng)涼透了的湯藥旁,在一陣急促而又微弱的喘息中,撒手人寰。
他死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卻既沒有解脫,也沒有安詳,只有一種,深深的、仿佛永遠也化不開的疲憊和失望。
鹿家的喪事,辦得不大,卻也并不冷清。
鹿兆山,這個一夜之間,就成了真正“一家之-主”的年輕人,展現(xiàn)出了與他年齡不符的“魄力”和“手腕”。
他沒有像他父親當(dāng)年那樣,卑微地,去尋求全村人的“原諒”和“接納”。他反其道而行之,將這場喪事,辦成了一場對他自己新地位的“宣告”大典。
他將鹿家最后那點體己銀子,都拿了出來。不僅請了縣城里最好的吹鼓手班子,從清晨到黃昏,在院子里,吹了一天一夜的哀樂;更是大開中門,在院子里,擺下了幾十桌的流水席,豬肉燉粉條的香氣,幾乎飄遍了半個白鹿灘。
前來吊唁的,卻不是白鹿灘的鄉(xiāng)鄰。而是縣城里,那些與他,有著千絲萬縷利益關(guān)系的糧商、藥材商,和一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穿著體面的遠房親戚。
整個鹿家大院,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看似熱鬧非凡,卻與僅一墻之隔的、寧靜的白鹿村,形成了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隔閡。
白景琦,還是來了。
他沒有理會村里耆老們“鹿家不懷好意,族長不可親往”的勸阻。他覺得,鹿顯宗,這位可敬的長輩,值得他,親自來,送最后一程。
他按著鄉(xiāng)約里的規(guī)矩,親自,寫了一副挽聯(lián),獨自一人,走進了那個,對他充滿了敵意的鹿家大院。
靈堂上,鹿兆山一身重孝,跪在靈前,面無表情地,往火盆里,添著紙錢。
他看到白景琦進來,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只是那添紙錢的手,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
他身后不遠處,那個幫他囤糧的“廣源糧行”的王掌柜,正以一個“上賓”的姿-態(tài),坐在首席,一邊有滋有味地喝著茶,一邊用一種審視的、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
白景琦將手里的挽聯(lián),遞給了旁邊一個面生的、新雇的家丁。
“顯宗叔,一路走好?!彼麑χ潜涞撵`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然后,他才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依舊跪在那里,連頭都懶得回一下的鹿兆山,平靜地說道:“兆山,節(jié)哀?!?/p>
鹿兆山,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白景琦,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在這肅穆的靈堂里,顯得格外地刺眼。
“多謝,白族長,還肯賞臉,親自前來。”他說,“家父臨終前,還念叨著您呢。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您白家。如今,他人去了,這份‘情’,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自然,是要替他還的?!?/p>
他說著,竟真的,對著白景琦,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白景琦看著他這番,與他內(nèi)心所想,截然相反的“表演”,看著他那雙毫無悲戚之色、只有冰冷算計的眼睛,心里,一片冰涼。
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比他那個只知道用蠻力的父親(鹿承祖),要可怕十倍。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出了靈堂。
就在他即將走出大門的那一刻,他聽到,身后,傳來了鹿兆山那冰冷的聲音。
“來人啊?!?/p>
“把白族長送來的這副挽聯(lián),拿去,給我爹,當(dāng)引火的紙燒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