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yī)院的燈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無孔不入,比林場衛(wèi)生所濃郁十倍。走廊里空曠而寂靜,只有值班護士偶爾走過的輕微腳步聲,更襯得這夜晚漫長而難熬。搶救室的門緊閉著,上方那盞紅色的“手術(shù)中”燈牌,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外守候的人。
曹云飛靠墻站著,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身上的海腥味和塵土氣息尚未散盡,與醫(yī)院潔凈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沒有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目光落在手術(shù)室那扇門上,仿佛要穿透這厚厚的阻隔,看到里面正在與死神搏斗的父親。他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有緊抿的嘴唇和下頜繃緊的線條,泄露出他內(nèi)心洶涌的波濤。
靳從起蹲在旁邊的長椅上,腦袋耷拉著,雙手插在頭發(fā)里,同樣一言不發(fā)。孫小軍則靠在對面的墻上,眼皮沉重地耷拉著,他一路狂奔報信,又跟著折騰到這大半夜,早已筋疲力盡,但恐懼和擔憂支撐著他不敢睡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曹云飛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交替閃現(xiàn)著父親躺在林場衛(wèi)生所那血污滿身、昏迷不醒的模樣,和往日里父親扛著伐木工具、咧嘴憨笑的畫面。那黑瞎子咆哮揮掌的恐怖場景,如同夢魘般反復侵蝕著他的神經(jīng)。恨意,如同藤蔓,在他心底瘋狂滋長,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那么長,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咔噠”一聲開了。
曹云飛猛地站直身體,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靳從起和孫小軍也瞬間驚醒,圍了過來。
主刀的醫(yī)生一臉疲憊地摘下口罩,額頭上還帶著細密的汗珠。
“醫(yī)生,我爹……我爹怎么樣?”曹云飛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醫(yī)生看了看他,語氣帶著職業(yè)性的沉穩(wěn),卻也透著一絲如釋重負:“傷者送來得還算及時。左臂肱骨粉碎性骨折,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內(nèi)固定手術(shù),問題不大,好好休養(yǎng),以后功能應(yīng)該能恢復大部分。最危險的是胸腔,左側(cè)第三、第四肋骨骨折,有一根斷端差點刺破肺葉,萬幸沒有造成大的血氣胸和嚴重內(nèi)出血,我們也做了處理。腦部有中度腦震蕩,需要靜養(yǎng)觀察。總體來說,命是保住了,但這次受傷很重,失血也多,后續(xù)恢復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而且……可能會留下一些后遺癥,比如陰雨天骨痛、體力大不如前等?!?/p>
聽到“命保住了”這四個字,曹云飛一直懸在喉嚨口的心,才猛地落回了實處,但緊接著“后遺癥”三個字,又像針一樣扎了他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對著醫(yī)生深深鞠了一躬:“謝謝醫(yī)生!辛苦您了!”
“職責所在。”醫(yī)生擺擺手,“病人需要轉(zhuǎn)入監(jiān)護病房觀察24小時,你們留一個人守著就行,其他人可以先回去休息?!?/p>
很快,曹有才被護士推了出來,他依舊昏迷著,臉色蒼白,身上插著管子,但呼吸看起來比之前平穩(wěn)了許多。曹云飛和靳從起幫著將父親送入監(jiān)護病房,安頓好一切。
站在病床邊,曹云飛凝視著父親那張在藥物作用下沉睡的、毫無血色的面龐,心中猶如被重錘狠狠地敲擊一般,劇痛難忍。他緩緩伸出手,輕柔地替父親掖了掖被角,仿佛生怕驚醒了父親的美夢。然而,這看似溫柔的動作,卻與他此刻內(nèi)心洶涌澎湃的殺意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從起,”曹云飛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低沉和冷靜,然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對站在一旁的靳從起說道,“你留在這里,守著我爹。有任何情況,立刻想辦法通知我?!?/p>
靳從起連忙點頭,他的表情嚴肅而莊重,“云飛哥,你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曹大叔再有半點閃失!”他的目光緊盯著曹云飛,似乎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但曹云飛的眼神卻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讓人無法窺視其中的真實情緒。
靳從起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云飛哥,你……你真要……”
“血債血償?!辈茉骑w打斷了靳從起的話,他的語氣平淡得讓人有些害怕,但其中卻蘊含著一種無法撼動的決絕?!拔也茉骑w的爹,不能白受這個罪。那畜生必須付出代價。”說完,他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靳從起的肩膀,然后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病房,留下靳從起獨自站在原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憂慮和不安。
孫小軍連忙跟上。
醫(yī)院外的天空,原本漆黑如墨,此刻卻漸漸透出了些許灰蒙蒙的亮色,仿佛黎明的曙光正努力地穿透云層,給這片大地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然而,這絲亮色對于曹云飛來說,卻毫無意義。
寒冷的晨風如同一股凌厲的洪流,撲面而來,吹散了醫(yī)院里那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息。但這股晨風卻無法吹散曹云飛心頭的陰霾和殺機,它們?nèi)缤林氐臑踉?,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孫小軍找來的馬車靜靜地停在醫(yī)院外,車夫裹著厚厚的棉襖,像一只被寒風驚擾的熊,在車轅邊不停地跺著腳,試圖驅(qū)散身上的寒意。
“回家?!辈茉骑w面無表情地對車夫說了一句,聲音冷漠得如同這清晨的寒風。然后,他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默默地坐進了車廂,車門在他身后緩緩合上,將他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
馬車再次啟動,車輪在石板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仿佛是死神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向著屯子走去。與昨夜去林場時的倉皇不同,這一次,曹云飛的心中異常平靜,只有一個清晰而冰冷的目標——復仇。
當馬車終于回到屯子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屯子里的煙囪中冒出裊裊炊煙,偶爾還傳來幾聲犬吠和雞鳴,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祥和,似乎與往常并無不同。然而,在這表面的平靜下,一場驚心動魄的風暴正在醞釀。但曹云飛能感覺到,那些早起忙碌的鄉(xiāng)鄰們,投向他的目光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關(guān)切,有同情,有對管大山丑聞還未消散的竊竊私語,更有對他父親遭遇不幸的唏噓。他面無表情,對所有的目光都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自家院子。
院子里,曹云霞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正在灶臺前默默燒著火,鍋里熬著給母親李鳳英的藥,濃郁苦澀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李鳳英躺在里屋的炕上,聽到動靜,掙扎著想要起身,帶著哭腔問道:“是……是云飛回來了嗎?你爹……你爹他怎么樣了?”
曹云飛快步走進屋里,看到母親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頭發(fā)凌亂,臉色灰敗,他的心又是一陣揪痛。他上前扶住母親,讓她重新躺好,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娘,你別擔心,爹已經(jīng)送到縣醫(yī)院了,手術(shù)很成功,命保住了,就是需要好好養(yǎng)一段時間。從起在醫(yī)院守著昵?!?/p>
李鳳英聽到“命保住了”,眼淚又涌了出來,這次是慶幸和后怕的淚水,她緊緊抓住兒子的手,喃喃道:“保住就好,保住就好……老天爺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