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把織出的布在應(yīng)天府試賣了幾日,見百姓買得熱鬧,心里頭那點拘謹漸漸散了,反倒生出些更大的念頭來。這日他換了身青布長衫,帶著小劉子出了東宮,沒往工坊去,反倒往城南的市集鉆。
應(yīng)天府的市集向來熱鬧,綢緞鋪挨著糧行,布莊對面是雜耍場子,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混在一處,活像一鍋滾沸的熱湯。朱允熥擠在人群里,眼睛卻沒閑著——他見買布的婦人挑了三家鋪子才定下花色,買糧的老漢扛著半袋米,還得拐去另一條街買油鹽,忽的心里一動:若是把這些鋪子歸在一處,讓百姓能一站式買齊東西,豈不是更方便?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像春草似的瘋長。他想起前世見過的大商場,雖不知具體模樣,卻記得那里面百貨齊全,樓上樓下各有分工。如今這市集散亂,百姓買樣?xùn)|西要跑半座城,若是能建個樓院,把綢緞、糧食、雜貨、農(nóng)具都聚在里頭,再按品類分好區(qū)域,豈不是省了許多功夫?
“小劉子,你看那處空地如何?”朱允熥指著市集旁一塊閑置的場地,原是家舊油坊,燒了半間,只剩幾堵殘墻,卻占著極好的位置,臨街靠巷,往來人多。
小劉子探頭瞅了瞅,撇嘴道:“殿下,這地方破成這樣,連頂好的棚子都沒有,哪能做生意?”
“破才好?!敝煸薀籽劬Πl(fā)亮,“拆了重蓋,想怎么蓋就怎么蓋。你想啊,若是蓋座兩層樓,樓下賣糧米油鹽、針頭線腦,樓上賣綢緞布匹、首飾器物,中間留個大院子,擺幾張桌子讓百姓歇腳,豈不是舒坦?”
小劉子聽得發(fā)愣:“兩層樓?哪有商鋪蓋兩層的?再說了,那么些鋪子湊在一處,東家往西家搶生意,還不得吵翻天?”
“吵才好?!敝煸薀仔Φ溃坝懈偁?,價錢才公道,手藝才精進。咱們立些規(guī)矩,誰也不許強買強賣,誰也不許缺斤短兩,讓百姓自己挑,自己比,日子久了,自然就和氣了?!?/p>
他越想越覺得可行,當即拉著小劉子往那舊油坊走。墻根下坐著個看場子的老漢,見他們穿著體面,忙起身招呼:“兩位爺是來看地的?這處原是張大戶的產(chǎn)業(yè),燒了后就一直空著,要租要賣都行?!?/p>
朱允熥問了價錢,又圍著場地轉(zhuǎn)了三圈,連墻角的水井、屋后的柴火垛都瞧得仔細,心里已大致有了譜?;氐綎|宮,他連夜找來紙筆,憑著記憶畫起圖樣——正面開三個大門,中間的門最大,掛塊匾額,就叫“便民樓”;進門是個天井,鋪青石板,四角各擺個大水缸,既怕走水,又能讓百姓洗手;一樓分四個區(qū),東頭賣糧食、油鹽、干貨,西頭賣農(nóng)具、鐵器、瓦罐,南頭賣蔬菜、肉蛋、鮮活,北頭賣針頭線腦、日用雜貨;二樓則隔成一間間小鋪子,租給綢緞商、首飾鋪、書坊,甚至可以留出兩間,一間當茶館,一間說書唱曲,讓百姓買累了能歇歇腳。
“殿下,您這畫的是……樓還是坊???”小劉子湊過來看,見圖紙上橫七豎八畫著線,標著“糧區(qū)”“布區(qū)”,還有“樓梯”“欄桿”,看得眼花繚亂。
“是樓,也是坊。”朱允熥指著圖紙,“你看這樓梯,得寬些,讓挑擔(dān)子的、抱孩子的都能走;欄桿要高,免得孩子摔下去;每層都得有窗戶,亮堂;屋后還得留條通道,讓貨郎送東西,別堵著正門。”
他畫到興頭上,連工匠怎么砌墻、木料用哪種都標了出來,直到雞叫頭遍才停筆,手里的狼毫都磨禿了半截。
第二日,朱允熥沒去工坊,反倒讓人把應(yīng)天府幾個有名的木匠、瓦匠請到東宮偏院。工匠們見是皇子召見,原以為是要修宮殿,待見了圖紙,都愣住了。
“殿下,這樓……要蓋兩層?”為首的老木匠指著圖紙,“尋常商鋪高不過丈二,您這圖紙上標著兩丈四,木料得用整根的楠木,不然撐不住啊?!?/p>
“用楠木。”朱允熥拍板,“朝廷庫里不是有批從蜀地運來的木料?我讓人去領(lǐng)?!?/p>
“還有這樓梯,直通二樓,還得承重……”瓦匠也犯難,“怕是得用青石條鋪,還得打地基,不然怕塌?!?/p>
“那就打地基,用青石條?!敝煸薀讘?yīng)得干脆,“你們只管說要多少料,多少人工,我都給你們湊齊,只求你們蓋得結(jié)實、方便。”
工匠們見他說得認真,又看圖紙上的布局確實處處透著“方便”二字——比如糧區(qū)挨著雜貨區(qū),買完米就能順手買包鹽;布區(qū)對著茶館,婦人挑布累了,能讓漢子去茶館等著——心里也漸漸活泛起來。
“殿下放心,我們定能蓋好?!崩夏窘彻笆值?,“只是這工錢……”
“按官價加兩成。”朱允熥道,“但有一樣,不能偷工減料,每日進度我都要查?!?/p>
工匠們喜出望外,忙應(yīng)了下來。朱允熥又讓人去尋那舊油坊的主人,用手里攢的銀幣買下地皮,又托麥至德從工部悄悄弄來些青磚、石灰,連帶著那批楠木,都借著“修東宮偏院”的名義運到了工地。
開工那日,朱允熥特意去了趟工地,看著工匠們拆殘墻、清地基,心里頭比織出第一匹布時還要激動。他蹲在地基旁,看瓦匠用水平儀找平,見那氣泡在正中間,才放心地笑了。
“殿下,您這樓蓋起來,怕是要驚動全城了?!毙⒆舆f過水壺,“昨兒還有糧行的王掌柜來打聽,說想租個鋪子呢。”
“讓他來登記?!敝煸薀缀攘丝谒?,“租金不能太高,頭一年免半,讓他們先試試水。但有一條,賣的東西得實在,缺斤短兩的,立馬趕出去,永不許進這便民樓?!?/p>
他怕規(guī)矩定得不嚴,又讓人寫了幾十條“便民樓約”,貼在工地外圍——不許欺客,不許哄抬物價,不許在樓里喧嘩,甚至連倒垃圾都規(guī)定了地方。有百姓路過,見了布告,都圍著議論:“這樓聽著倒新鮮,買東西不用跑斷腿了?”“要是真能做到不缺斤短兩,我倒愿意去逛逛。”
朱允熥聽著這些話,心里像揣了個暖爐。他知道,這樓能不能成,不光看蓋得好不好,更看能不能讓百姓信得過。就像那新鑄的銀幣,憑的是成色和規(guī)矩,這便民樓,憑的就得是實在和方便。
工期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便民樓的架子漸漸立了起來。兩層高的樓體青磚黛瓦,正面三個朱漆大門,門楣上掛著朱允熥親筆寫的“便民樓”匾額,字體雖稚嫩,卻透著股方正勁兒。天井里的青石板鋪得平平整整,四角的水缸注滿了水,映著藍天白云,倒有幾分雅致。
一樓的分區(qū)漸漸清晰,糧行的木柜臺、雜貨鋪的貨架、肉鋪的石板案,都按著朱允熥的意思擺得整整齊齊,留出的通道寬寬敞敞,別說挑擔(dān)子,就是推獨輪車都過得去。二樓的欄桿漆成暗紅色,靠著欄桿往下看,天井里的動靜一目了然,工匠們正忙著給綢緞鋪的柜臺刷漆,那雕花的樣式,比外頭鋪子的還要精巧些。
朱允熥幾乎每日都往工地跑,身上的長衫沾了灰,手上磨出了繭,卻渾然不覺。他看著空蕩蕩的樓里漸漸被貨架、柜臺填滿,就像看著一幅畫慢慢上色,心里的期待一天比一天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