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朱元璋的臉倏地沉了下來,將金幣往案上一拍,“寶鈔是朝廷印發(fā)的,是朕的旨意定下的錢!百姓敢不用?那些店家敢拒收?你當(dāng)咱這個皇帝是擺設(shè)嗎?”
朱允熥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卻還是硬著頭皮往下說:“孫兒不是說百姓敢抗旨,是……是寶鈔印得太多了。前幾年打仗,朝廷用錢急,一口氣印了幾千萬貫,可這錢不能當(dāng)糧食吃,不能當(dāng)布帛穿,印得越多,手里的寶鈔就越不值錢。就像一碗粥,水加得太多,就淡得沒味了呀。”
“胡說八道!”朱元璋猛地站起身,龍袍的下擺掃過案幾,將上面的綠豆湯碗帶得晃了晃,“錢就是錢!印得多,朝廷手里的錢就多,就能給軍餉,就能賑災(zāi)民,有什么不對?你懂什么!這些年,天下全靠寶鈔流通,才沒讓銅錢困住手腳?,F(xiàn)在天下太平了,印更多寶鈔,才能讓百姓手里都有錢花!”
朱允熥急得小臉通紅:“可百姓手里的寶鈔買不到東西,有再多又有什么用?孫兒聽作坊的工匠說,他家里存著一箱子寶鈔,去年還能換兩石米,今年就只能換一石了。再這么下去,百姓怕是要怨朝廷的……”
“怨?誰敢怨!”朱元璋的聲音越發(fā)嚴(yán)厲,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朕為天下操勞,印寶鈔是為了讓天下富足,他們該感恩!誰敢說個不字,就是跟朝廷作對,跟朕作對!”他頓了頓,盯著朱允熥,“你才多大年紀(jì),就敢質(zhì)疑朝廷的規(guī)制?寶鈔的事,輪不到你插嘴!往后再敢提這話,仔細(xì)你的皮!”
朱允熥被他吼得眼圈泛紅,卻咬著牙沒敢再爭辯。他知道皇爺爺?shù)钠猓J(rèn)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伤睦锴宄?,寶鈔的弊端就像田埂上的雜草,不趁早除了,遲早要荒了整片田地。
朱元璋見他低下頭不說話,胸口的怒氣漸漸平復(fù)了些,卻依舊板著臉:“金銀幣你做得不錯,好好盯著工部鑄錢就是。寶鈔是國之重器,自有朕和大臣們操心,你一個小孩子家,別瞎琢磨?!?/p>
朱允熥聽著朱元璋的話,非但沒退,反而抬起頭,眼神里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執(zhí)拗,還有一絲超出年齡的沉靜:“皇爺爺,孫兒不是瞎琢磨。這貨幣的事,不是今兒才有,打從殷商時候起,就有規(guī)矩在里頭了?!?/p>
朱元璋皺了皺眉,沒打斷他,只是端起涼茶喝了一口,等著他往下說。
朱允熥定了定神,緩緩道:“孫兒在書房里翻過世襲的史書,上頭說,殷商時候用貝幣。那貝殼不是隨便撿來的,得是從南海運(yùn)過來的寶貝,稀罕得很,所以才能當(dāng)錢用。百姓拿糧食、布匹換貝幣,再用貝幣換別的東西,心里踏實(shí),因?yàn)橹滥秦悮ぶ靛X,換多少東西都有數(shù)。后來到了春秋戰(zhàn)國,各國開始鑄銅錢,秦國的方孔圓錢最規(guī)整,分量足,成色好,所以后來能通行天下。為啥?因?yàn)榘傩招潘?,知道一枚錢能當(dāng)一枚錢用,不會今天能換個陶罐,明天就只能換個陶片?!?/p>
他見朱元璋神色稍緩,又往前湊了半步:“到了漢朝,漢武帝鑄五銖錢,定下規(guī)矩,誰也不許私鑄,鑄錢的銅料由朝廷管著,錢的分量、成色一絲不差。那時候的五銖錢,流通了七百多年,哪怕改朝換代,百姓還認(rèn)它。為啥?因?yàn)槌⑹匾?guī)矩,不隨便多鑄,也不把錢鑄得輕飄飄的。就像地里的莊稼,今年種多少,明年收多少,有個定數(shù),百姓才敢放心攢錢。”
朱元璋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著,朱允熥看在眼里,繼續(xù)說道:“后來到了唐朝,開元通寶通行天下,那錢鑄得精美,背面的星月紋都有講究,可最要緊的還是朝廷管得嚴(yán)。那時候也有過濫鑄銅錢的事,地方官偷偷用劣質(zhì)銅鑄錢,錢又薄又小,百姓拿著都嫌磕手,結(jié)果呢?那些濫鑄的錢沒人要,最后還得朝廷花力氣回收,重鑄好錢。唐太宗說過,‘民為邦本’,這錢就是百姓手里的根本,若是根本搖搖晃晃,邦國怎么穩(wěn)當(dāng)?”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卻更懇切:“到了宋朝,商業(yè)最發(fā)達(dá),除了銅錢,還出了交子——那是最早的紙幣,跟咱們現(xiàn)在的寶鈔有點(diǎn)像。可那交子一開始不是朝廷印的,是四川的富商們合著辦的。商人來往做生意,帶銅錢太沉,就把銅錢存在交子鋪,拿一張紙做的交子當(dāng)憑證,到了地方再憑著交子換銅錢。那時候的交子管用,因?yàn)殇佔(zhàn)永镎嬗心敲炊嚆~錢等著兌換,百姓信它,就像信自己的錢袋一樣?!?/p>
“可后來呢?”朱允熥的聲音里帶了點(diǎn)惋惜,“朝廷把交子收了過去,一開始也還好,按著庫里的銅錢多少來印交子,印一張交子,庫里就有一貫銅錢等著。可到了后來,打仗要用錢,賑災(zāi)要用錢,朝廷手里緊了,就忘了當(dāng)初的規(guī)矩,開始多印交子,庫里的銅錢沒多,交子卻印得越來越多。結(jié)果呢?一張交子,本來能換一貫銅錢,后來只能換幾百文,再后來,百姓見了交子就躲,說那是‘虛錢’,寧愿扛著沉甸甸的銅錢趕路,也不愿用那輕飄飄的紙?!?/p>
他抬眼看向朱元璋,眼神清亮:“皇爺爺,您看,從殷商到宋朝,這么多年,貨幣換了多少種,可道理從來沒變過。不管是貝殼、銅錢,還是交子,能讓百姓認(rèn)的,從來不是它叫什么名字,也不是上面印著誰的字,而是它‘值’多少。手里的錢能實(shí)實(shí)在在換東西,能攢著養(yǎng)老,能給孩子娶媳婦,百姓才會信它,才會用它。就像宋朝的交子,一開始為啥管用?因?yàn)樗澈笥姓娼鸢足y頂著,就像人站在地上,腳下有根。后來為啥不管用了?因?yàn)槟_下的根被刨了,紙片子飄在半空,看著花哨,一碰就破?!?/p>
“咱們的寶鈔,一開始印的時候,朝廷也有規(guī)矩,庫里存著金銀銅錢,按著庫里的東西多少來印寶鈔,那時候百姓也認(rèn)??蛇@幾年,庫里的東西沒見多,寶鈔卻印得翻了好幾番,就像把一碗飯分成十碗,每一碗都稀得能照見人影。百姓不傻,手里的寶鈔越來越不值錢,今天能換個饅頭,明天就只能換半個,誰還敢把寶鈔當(dāng)寶貝?他們寧愿藏著金銀銅錢,哪怕沉點(diǎn)、慢點(diǎn),心里踏實(shí)?!?/p>
朱允熥說完,垂下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等著朱元璋發(fā)話。殿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fēng)偶爾吹得窗欞“吱呀”一聲響。
“你……”朱元璋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說的那些史書,都在哪兒?”
朱允熥一愣,隨即抬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在孫兒的書房里,《史記·平準(zhǔn)書》《漢書·食貨志》里都有,還有宋朝的《宋史·食貨志》,孫兒都標(biāo)了出來?!?/p>
朱元璋沉默片刻,擺了擺手:“去,把那些書取來?!?/p>
朱允熥心里一喜,忙應(yīng)聲:“哎!孫兒這就去??!”說著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小短腿倒騰得飛快,差點(diǎn)被門檻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