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被反復(fù)浸染的藍靛布,在老農(nóng)會大院的青磚灰瓦間層層暈開。
檐角的銅鈴被山風(fēng)撞得輕響,聲線里裹著股說不清的澀味,像是誰在暗處抽著粗糲的麻繩,每一下都磨得人心頭發(fā)緊。
那銅鈴是光緒年間的物件,鈴身上刻著的纏枝蓮紋早已被歲月磨平,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卻依舊能在風(fēng)中發(fā)出清亮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百年的滄桑。
邱癲子站在磨盤旁,望著劉板筋佝僂的背影,那雙手曾揮刀剔骨如行云流水的手,此刻正提著竹籠,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暴起的青筋像老樹根般纏在手腕上。
竹籠是用楠竹劈成的篾條編的,籠口的邊緣被摩挲得光滑發(fā)亮,能映出淡淡的人影,里面的豬肺泛著暗紫色,邊緣的氣管皺巴巴地蜷著,像團被人隨意丟棄的破布,腥氣混著潮濕的泥土味在空氣里漫開,像幅被潑了墨的舊畫,邊角還洇著未干的水漬。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龍王鎮(zhèn)集市上的場景。
那時的劉板筋脊背挺直如松,藍布褂子的下擺被風(fēng)掀起,露出腰間系著的寬腰帶,是用牛皮鞣制的,上面別著柄牛角柄菜刀,刀鞘是鯊魚皮做的,磨得發(fā)亮,能照見人影。
有次鎮(zhèn)上的屠戶王胖子不服氣,非要跟他比“剔板筋”,兩人在肉攤前擺開架勢,圍觀看熱鬧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連賣糖葫蘆的老漢都把擔(dān)子放在一旁,踮著腳往里面瞅。
劉板筋左手按住豬腿,那豬腿剛從滾燙的開水里撈出來,冒著白汽,他右手菜刀斜斜切入,手腕輕轉(zhuǎn)間,刀鋒像長了眼睛,貼著骨頭游走,不過三息功夫,整副板筋便如銀帶般脫骨而出,連點肉絲都沒沾。
王胖子看得眼睛發(fā)直,手里的剔骨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當(dāng)場認輸,把當(dāng)天賣剩的三斤五花肉都塞給了劉板筋。
那時劉板筋的女兒才八歲,梳著兩條麻花辮,辮梢系著紅頭繩,站在肉攤邊啃著糖葫蘆,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跟現(xiàn)在的胡豆一個模樣。
劉板筋把五花肉遞過去時,女兒用油乎乎的小手拽著他的衣角,脆生生地說:“爹,我長大了也要跟你學(xué)剔骨頭,比王伯伯剔得還快?!?/p>
“劉板筋,來割肉呀?”邱癲子的聲音在空曠的院里蕩開,驚飛了墻頭上棲息的幾只麻雀。
它們撲棱棱掠過磨盤,翅膀帶起的風(fēng)掀動了磨沿的谷糠,露出下面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祖輩們碾米時,木推柄長年累月撞擊留下的印記,深的地方能塞進半截手指,淺的地方只夠藏住幾粒谷種,像無數(shù)個日子疊加的年輪,一圈圈記錄著風(fēng)霜。
磨盤的正中央,有個拳頭大的圓孔,是當(dāng)年安裝磨軸的地方,如今里面積著些雨水,倒映著天上的流云,像塊天然的銅鏡。
這話問得多余,竹籠里的豬肺正滴答著暗紅的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細流,像條無聲控訴的血蛇。
血珠墜地的聲音在寂靜的院里格外清晰,“噠、噠”地敲著地面,像是在倒計時。
青石板上的紋路被血水浸潤后,顯出些奇異的圖案,像是幅模糊的地圖,指引著不知名的方向。
可話一出口,邱癲子心里竟猛地咯噔一下,那些零碎的線索突然在腦海里拼湊成形:碗豆眼角那顆痣,位置跟劉板筋年輕時一模一樣,都是在左眼角下方半寸處,像顆小小的墨點;
胡豆笑時露出的小虎牙,尖尖的透著機靈,分明是劉家門里代代相傳的模樣,劉板筋的女兒小時候也有這么顆牙,啃起玉米來咯吱作響,常常把玉米粒濺得滿臉都是。
這兩個孩子,竟是他的外孫。
劉板筋的腳步頓在磨盤邊,竹籠在手里晃了晃,豬肺與竹篾碰撞的悶響里,裹著壓抑不住的火氣:“割個啥喲!別提了,一提起來就窩火?!?/p>
他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著,像是有團炭火卡在喉嚨,燒得他說不出話。
“老子在這兒等了一個多鐘頭,感覺人家手腳麻利點,孩子都能生下來了,她倒好,到現(xiàn)在還沒個準信!”
話音陡然拔高,像把生銹的刀突然出鞘,沖著磨盤上的碗豆喊:“碗豆,快點!”
這聲催促撞在斑駁的院墻上,彈回來時竟帶著奇異的回音,像是有個看不見的喉嚨在暗處模仿,尾音拖得長長的,在暮色里打著旋。
院墻是用糯米汁混合石灰砌的,磚縫里長滿了瓦松和馬齒莧,最上面的幾層磚已經(jīng)有些松動,露出里面的夯土,像位老人豁開的牙床。
墻根的雜草被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草葉上的露水滾落,砸在青石板上,與豬肺的血水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
最粗的那株狗尾草有半人高,穗子沉甸甸地垂著,種子卻被什么東西啃掉了大半,露出光禿禿的桿,像根斷了的矛,直指天空。
磨盤上的碗豆正用草棍撥弄著磨眼里的氣球,聞言猛地抬頭,額前的碎發(fā)被風(fēng)掀起,露出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孩童的慌亂,反倒有種久經(jīng)世事的沉靜,像藏著一潭深水,連月光都照不透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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