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52章 阿寶哥哥的故事（第2頁）

送走客人，寶總和李李回到“漱石閣”，窗外月色如水，室內(nèi)茶香裊裊。經(jīng)過剛才那場不見硝煙卻處處機鋒的博弈，兩人都有些疲憊，卻也感到一種默契達成后的輕松。

“李李，今天真是多虧了你?！睂毧傆芍缘卣f，“你這至真園，真是化解干戈的玉帛之地?！?/p>

李李微微一笑，替寶總斟上一杯醒酒的普洱，眼神中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其實，這種場面，我以前跟著A先生的時候，見過不少。商場上的恩怨，很多時候，繞不開一個‘利’字，也脫不開一個‘情’字。能把這兩樣擺到桌面上，找到平衡點，事情就好辦了。”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只是，以前是A先生運籌帷幄，我在旁邊學(xué)著看?，F(xiàn)在，輪到我自己來掌這個舵了?！?/p>

她的話，不經(jīng)意間又觸及了那段深藏的過往。寶總看著她燈光下略顯柔弱的側(cè)影，想起她上次傾訴的悲慘經(jīng)歷，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他覺得，李李向他敞開了最隱秘的傷口，自己也應(yīng)該給予同等的信任和坦誠。

沉默片刻，寶總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悠遠：“李李，你跟我說了你的過去。今天，我也想跟你講講我的故事，關(guān)于……我哥哥的。”

李李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著寶總，隨即眼神變得溫柔而專注，輕輕點了點頭。

寶總的目光投向窗外遙遠的夜空，仿佛要穿越時空，回到那個風(fēng)云激蕩的年代：“我的祖父，是舊上海有名的資本家，后來家道中落。我父親年輕時，是個熱血沸騰的革命青年，一心要投身洪流，改造世界。那時局勢動蕩，我母親剛生下我哥哥不久，父親為了無后顧之憂，也或許是出于某種復(fù)雜的考慮，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將尚在襁褓中的哥哥，送養(yǎng)給了香港的一戶遠房親友家。從此，兄弟分離，天涯各方?！?/p>

他端起茶杯，指尖輕輕摩挲著溫?zé)岬谋冢骸案绺缭谙愀坶L大，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很聰明，成年后，不知通過什么途徑，知曉了自己的身世。他開始嘗試與上海的家聯(lián)系，主要是想找我。他前前后后，寫了八封信，都石沉大海。后來我才知道，那些信，都被我父親截下了。父親或許有他的顧慮，那個年代，海外關(guān)系太敏感。直到哥哥寄來第九封信，機緣巧合，才終于到了我的手里?！?/p>

寶總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血脈相連的親哥哥。他在信里告訴我，他在香港大學(xué)讀了書，后來進了貿(mào)易公司，做得不錯。80年代末，大陸改革開放，他憑借香港的地緣優(yōu)勢和語言能力，成了最早一批穿梭于內(nèi)地與海外之間的國際貿(mào)易中間人，積累了一些資本。”

“90年代初，他第一次有機會回上海探親。他滿懷期待，想見見親生父母，見見我這個從未謀面的弟弟。”寶總的聲音低沉下來，“可是，我父親……拒絕見他。態(tài)度非常堅決。具體原因，父親至死也未明說。也許是對當(dāng)年送走他的愧疚無法面對，也許是依然顧忌政治風(fēng)險，也許……只是固執(zhí)。那次，哥哥最終沒能踏進家門一步，我們兄弟，近在咫尺，卻未能團聚。”

李李聽得入神，眼中流露出惋惜和同情。

“不過，”寶總話鋒一轉(zhuǎn)，眼中閃現(xiàn)出光彩，“那次未能成行的探親，卻成了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哥哥雖然沒見到家人，卻通過一些朋友，悄悄關(guān)注著我的情況。他得知我那時還在國營單位混日子和倒賣香煙，就托人給我捎來話，鼓勵我出來闖一闖。他告訴我，時代變了，機會來了。他建議我，如果可能，可以去香港看看，學(xué)學(xué)貿(mào)易、英語和粵語。就是他那幾句看似隨意的點撥，像一束光，照進了我當(dāng)時有些迷茫的生活。讓我第一次真正開始思考，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寶總的眼神變得深邃而充滿感激：“后來，我下定決心辭職下海，創(chuàng)辦寶隆貿(mào)易。起步最難的時候，除了爺叔，就是哥哥，不動聲色地，通過他在海外的網(wǎng)絡(luò)，為我爭取到了一筆五百萬美元的外貿(mào)試單。就是這筆訂單，讓我有機會走進外貿(mào)大廈（27號），結(jié)識了關(guān)鍵的人脈，真正在上海灘站穩(wěn)了腳跟?？梢哉f，沒有哥哥當(dāng)年的指引和暗中扶持，就沒有今天的寶總?！?/p>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這些事，我很少對人提起。哥哥后來事業(yè)越做越大，常駐海外，我們見面機會依然很少，通信也不多，但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和默默的關(guān)注，一直都在。他就像我人生遠處的一盞燈，不常亮起，卻總在我需要方向時，給我光明?！?/p>

寶總說完，房間里陷入了長時間的寂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夜籟，和茶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

李李久久凝視著寶總，眼神極其復(fù)雜。有震驚，有恍然，有感動，更有一種深切的共鳴。她終于明白，寶總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國際化的視野、以及對商業(yè)機遇的敏銳感知，其來有自。他并非憑空崛起，他的背后，也有一段充滿時代烙印、骨肉分離卻又暗中相助的家族故事。他的成功，既有個人奮斗，也離不開那位遠在香港、亦兄亦師的引路人的深遠影響。

“阿寶……”李李輕聲喚道，聲音有些哽咽，“謝謝你……謝謝你把這么重要的故事告訴我。原來……你也有這樣一段往事。”她忽然覺得，自己與寶總之間的距離，在這一刻，被拉近了許多。他們都有著不為人知的傷痛與秘密，都曾被命運捉弄，也都曾在關(guān)鍵時刻，遇到照亮前路的人。

“是啊，”寶總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釋然和一絲滄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路，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重要的是，沒有被過去困住，而是帶著這些經(jīng)歷，繼續(xù)往前走?！?/p>

月光如水，灑在兩人身上。債務(wù)危機的陰霾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基于深度理解和坦誠相待的、更加牢固和親密的情感連接。黃浦江的夜，深沉而溫柔，包容著這座城市里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奮斗、以及所有在時代浪潮中，悄然滋長的人間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