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天總是來得晚,卻走得更慢。
十月的風已帶涼意,梧桐葉在黃浦江畔打著旋兒,像一封封未寄出的信,飄向城市的縫隙。戴婉站在外灘美術館的玻璃幕墻前,看著自己的倒影與對岸的燈火重疊,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誤入他人夢境的過客。
她剛結束一場策展提案會。
會議室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可她的后背還是滲出了薄汗。投影儀的光打在墻上,映出她精心準備的PPT——“城市褶皺:被遺忘的日?!?。主題源于她去年在楊浦老城區(qū)拍攝的一組照片:晾衣繩交錯的弄堂、銹跡斑斑的鐵門、陽臺上枯萎的綠植、老人坐在藤椅里看報的側(cè)影。她想用這些被時代忽略的細節(jié),拼出一座城市的呼吸。
“想法很動人?!敝鞑哒谷岁惓幫屏送蒲坨R,語氣平緩,“但不夠‘爆點’。現(xiàn)在觀眾要看的是沖突、是流量、是話題性。你這組作品,太安靜了?!?/p>
“可正是這種安靜,才最接近真實?!彼曇舨淮螅瑓s很堅定。
陳硯笑了笑:“真實不等于有效。我們不是在做田野調(diào)查,戴婉,我們在做展覽。資本要回報,媒體要熱度,觀眾要共鳴——你得讓他們‘哇’出來?!?/p>
她沉默。
她知道他說得對,也知道他說得不對。
陳硯是業(yè)內(nèi)公認的“點金手”,三十歲出頭就策劃過三場全國巡展,作品被《藝術新聞》稱為“重塑城市美學的先鋒”。他欣賞戴婉的敏銳,卻總說她“太理想主義”。
“你有天賦,”他曾對她說,“但藝術不是一個人的獨白,是群體的共謀?!?/p>
可那一刻,她只覺得心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像穿了不合腳的鞋,每走一步都疼。
戴婉不是沒被人拒絕過。
大學時,她第一次策劃校園藝術節(jié),想做一場“無聲對話”:邀請聽障學生與健聽學生共同創(chuàng)作裝置藝術。她熬了三個通宵寫方案,跑遍全校拉贊助,最終卻被學生會以“執(zhí)行難度大、受眾面窄”為由否決。
那天晚上,她坐在美院天臺,抱著膝蓋哭了一場。
室友勸她:“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p>
可對她來說,是大事。
因為她看見那些聽障學生在排練時的眼神——專注、渴望、帶著一點點小心翼翼的期待。而她,沒能替他們把聲音“看見”。
后來她獨自在校園角落辦了一場小型展覽,沒有開幕式,沒有媒體,只有幾盞燈、幾幅畫、幾個愿意來的觀眾。
她記得一個戴助聽器的女孩站在一幅畫前,用手輕輕撫過畫布的肌理,然后回頭對她笑:“我‘聽’到了?!?/p>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注定不會太順。
可她沒想到,這一次的拒絕,來得如此徹底。
三天后,她收到正式通知:她的提案未被采納。
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名為“賽博霓虹:未來都市幻想”的展覽,主視覺是熒光粉與電子藍的碰撞,主題是“科技與欲望的狂歡”。
她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著電腦屏幕上被退回的郵件,忽然笑了。
笑自己天真,笑自己執(zhí)著,笑自己明明知道現(xiàn)實是什么,卻還一次次撞上去。
她想起父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