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一次沉重地壓下來。我坐在床上,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那半副紅繩靜靜地躺在手心,冰冷,沉重??謶窒駸o數(shù)細小的蟲子啃噬著我的骨髓。扔掉它的念頭無數(shù)次涌上來,又被那“見到祖母”的虛幻念頭死死按住。最終,顫抖的手,還是鬼使神差地伸向了繩子。
當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冰涼的繩圈時,那股熟悉的、無形的牽引力立刻纏了上來,比昨夜更清晰,更不容抗拒。我的手指幾乎不受控制地翻動起來。繩圈在慘淡的月光下飛舞,扭曲,每一次變化都透著一股腐朽的惡意。今夜翻出的圖案,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井壁上似乎還爬滿了濕滑的青苔。圖案定格的剎那,一股濃烈的土腥氣和腐爛的淤泥味猛地鉆進我的鼻孔,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p>
“井兒深深……葬奴身……”
那幽怨的戲腔如跗骨之蛆,貼著我的頭皮響起,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后頸。我感覺自己仿佛真的站在了那口枯井的邊緣,腳下是滑膩的苔蘚,只要再往前一步……無邊的寒意包裹了我,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我知道,它在計數(shù)。九十八……距離那索命的終點,只差一步之遙。
第九十八個夜晚??諝饽痰孟褚粔K冰冷的鐵。我坐在床上,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窗外一絲風(fēng)也沒有,連最聒噪的蟲子都噤了聲,死寂壓得人胸口發(fā)疼。那半副紅繩,此刻在我手中重逾千斤,冰冷的觸感幾乎要凍僵我的手指,又隱隱透著一股灼人的邪氣,仿佛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逃?能逃到哪里去?王婆子驚懼的眼神,老人們諱莫如深的嘆息,還有這繩子本身透出的邪性……它早已纏上了我的魂。我甚至有種錯覺,即使把它扔到天涯海角,那股牽引的力量也會在下一個夜晚準時降臨,操控著我的手指完成那致命的翻動。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終于,那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觸感,如同一條滑膩的毒蛇,毫無征兆地再次纏上了我的指尖!來了!它迫不及待了!
我的手指瞬間失去了控制,僵硬而迅速地勾、挑、翻、繞。紅繩在昏暗的油燈光下瘋狂地舞動,速度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只留下一道道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殘影。每一次繩圈的變幻,都伴隨著一股更刺骨的寒意侵入我的身體,仿佛連血液都要凍住。那無聲的牽引力粗暴地拉扯著我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終于,所有的動作戛然而止。紅繩在指尖繃緊,凝固成一個清晰無比的圖案。
那是我自己的臉!
繩圈扭曲盤繞,詭異地勾勒出我的五官輪廓——眼睛的位置是兩個空洞的繩結(jié),嘴巴是一條向下彎曲的、僵硬的弧線。每一根構(gòu)成面部的繩索都清晰可辨,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熟悉感,又充滿了非人的詭異。這張“臉”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正對著我無聲地獰笑。
更恐怖的是,在這張繩結(jié)組成的“臉”下方,兩根細細的紅繩如同蘸飽了鮮血的筆鋒,清晰地扭曲纏繞成兩個猙獰的大字:
替死!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防線,從頭到腳,連骨髓都凍成了冰渣。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抽搐了一下,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逆流、凍結(jié)。替死!它要我死!就在下一夜!它要我的命去填它的怨!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滅頂。完了……祖母……我再也……見不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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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萬念俱灰、窒息般的絕望感幾乎將我徹底吞噬的瞬間——“嘶啦!”
一聲極其細微、如同燒紅的鐵塊浸入冷水的聲響,從我貼身小衣的暗袋里猛地迸發(fā)出來!同時,一股灼燙的熱浪隔著薄薄的衣料,狠狠烙在我的心口!
劇痛讓我猛地一縮,幾乎是出于本能,我顫抖著手,伸進暗袋里摸索。指尖觸到一團異常滾燙的硬物——是它!祖母咽氣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著,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塞進我手里,又反復(fù)叮囑“貼身放好”的那個小布包!我一直以為里面是祖母僅存的、舍不得花掉的幾枚銅錢或是什么不值錢的老物件。
布包已經(jīng)被里面東西的高溫燙得有些發(fā)焦。我哆嗦著,用幾乎不聽使喚的手指,一層層剝開那裹得嚴嚴實實的粗布。
里面沒有銅錢。
只有另外半副紅繩!
同樣是陳舊的紅色,但磨損得相對輕些,繩子的質(zhì)地似乎更柔韌些。它此刻正散發(fā)著驚人的熱量,仿佛剛從烈火中取出,通體透著一股不祥的、暗紅色的光暈,繩結(jié)微微顫動著,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像是在瘋狂地渴望著什么。
與此同時,我手中那半副來自破廟的冰冷紅繩,仿佛感應(yīng)到了這突如其來的熱源,猛地劇烈震顫起來!那冰冷的觸感瞬間變得如同寒冰地獄,繩子上浮現(xiàn)的“替死”二字更是紅得刺眼,幾乎要滴出血來!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從兩段斷繩的茬口處爆發(fā)!
“嗖!”
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我甚至沒看清動作,那兩段分離了不知多少年的紅繩,如同兩塊被強力磁石吸引的磁鐵,斷口精準無比地對撞在一起,牢牢地、天衣無縫地咬合了!
就在兩段紅繩相接的剎那——“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洪流,混合著滾燙與刺骨的冰寒,如同決堤的狂濤,猛地順著相接的繩身,狠狠沖進了我的腦海!眼前猛地炸開一片刺目的白光,緊接著是無邊無際旋轉(zhuǎn)的、破碎的光影和凄厲的聲浪!
光影飛速旋轉(zhuǎn)、凝聚……
一個年輕得讓我?guī)缀跽J不出的祖母,梳著油亮的大辮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布衫,臉上帶著羞澀又興奮的紅暈,正趴在破廟那早已倒塌的后窗框上。她踮著腳,眼睛亮晶晶的,癡迷地望著廟里。陽光穿過破敗的窗欞,照亮了廟內(nèi)空地上一個旋轉(zhuǎn)的身影。
那是一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烏發(fā)如云,只用一根簡單的銀簪松松綰住,幾縷發(fā)絲隨著她的旋轉(zhuǎn)拂過雪白的頸子。身上是素雅的月白戲服,水袖翻飛,身段裊娜得如同風(fēng)中嫩柳。她一邊輕輕哼著婉轉(zhuǎn)的戲腔,一邊靈巧無比地翻動著手腕上的紅繩。那繩子在她蔥白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翻飛流轉(zhuǎn),變幻出蝴蝶、花朵、甚至一只展翅欲飛的小鳥!陽光跳躍在她纖長的手指和那紅繩上,畫面美得讓人窒息。年輕的祖母看得入了迷,眼中全是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崇拜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