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烏發(fā)如云,只用一根簡單的銀簪松松綰住,幾縷發(fā)絲隨著她的旋轉(zhuǎn)拂過雪白的頸子。身上是素雅的月白戲服,水袖翻飛,身段裊娜得如同風(fēng)中嫩柳。她一邊輕輕哼著婉轉(zhuǎn)的戲腔,一邊靈巧無比地翻動著手腕上的紅繩。那繩子在她蔥白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翻飛流轉(zhuǎn),變幻出蝴蝶、花朵、甚至一只展翅欲飛的小鳥!陽光跳躍在她纖長的手指和那紅繩上,畫面美得讓人窒息。年輕的祖母看得入了迷,眼中全是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崇拜和向往。
光影扭曲……
年輕的祖母終于鼓足了勇氣,怯生生地靠近了那個如月中仙子的女子。“云…云裳姐……”她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女子聞聲回頭,那是一張怎樣明艷動人的臉,眼波流轉(zhuǎn)間,仿佛盛滿了整個春天的笑意。她看到祖母手里笨拙地捏著幾根草繩,噗嗤一聲笑了,聲音清脆如銀鈴:“喜歡翻繩?來,姐姐教你!”她自然地拉起祖母的手,將那副油亮的紅繩輕輕套在祖母粗糙的指間。她的手指溫軟細(xì)膩,耐心地引導(dǎo)著祖母僵硬的手指勾、挑、翻……“這里,這樣繞過去……對啦!這叫‘喜鵲登枝’!”陽光暖暖地灑在她們身上,廟里回蕩著云裳溫柔的指導(dǎo)聲和祖母笨拙卻開心的笑聲。那一刻,破敗的廟宇仿佛也染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光影驟然陰沉、冰冷……
畫面猛地切換!依舊是破廟,但時間仿佛已是深夜。沒有陽光,只有慘淡的月光從破洞漏下,在地上投下扭曲怪誕的黑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年輕的祖母躲在半塌的神像后面,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驚恐萬狀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
廟中央,不再是那個明媚如春的云裳。她的戲服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肩膀,發(fā)髻散亂,臉上帶著一個清晰的、紅腫的巴掌印,嘴角滲著血絲。她蜷縮在地上,像一只受驚的小獸,美麗的臉龐因極度的恐懼和屈辱而扭曲。她面前站著一個醉醺醺的粗壯男人,村東頭有名的二流子,滿臉橫肉,眼睛赤紅,正淫笑著一步步逼近。
“跑?往哪兒跑?小娘皮,裝什么清高?跟了老子,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男人噴著酒氣,油膩的大手伸向云裳。
“滾開!畜生!”云裳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哭腔和絕望的憤怒,她抓起地上的一塊碎瓦片胡亂揮舞著。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男人被激怒了,猛地?fù)渖先?,狠狠掐住了云裳纖細(xì)的脖子!云裳拼命掙扎,雙腿亂蹬,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窒息聲,臉迅速漲成了紫紅色。她的眼睛因缺氧而暴突,死死地、充滿了無盡的怨恨和哀求,望向了神像后祖母藏身的方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穿透了黑暗,狠狠刺在祖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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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縮回頭,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巨大的恐懼和懦弱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癱軟在冰冷的地上,牙齒咯咯作響,雙手死死抱住頭,聽著外面云裳掙扎的聲音越來越弱,聽著那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得意的獰笑……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仿佛只要不發(fā)出聲音,那可怕的場景就不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徹底沒了聲息。祖母哆嗦著,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探出頭去。
月光下,云裳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脖子上一圈深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她的眼睛依舊圓睜著,直勾勾地“看”著神像的方向,臉上凝固著最后那一刻的怨毒與不甘。那個男人早已不見蹤影。
祖母連滾爬爬地沖過去,顫抖著手去探云裳的鼻息……沒有!一絲氣息也沒有了!巨大的恐懼和愧疚瞬間擊垮了她。她癱坐在冰冷的尸體旁,渾身抖得像篩糠。怎么辦?被人發(fā)現(xiàn)她在這里,會不會被認(rèn)為是幫兇?或者……干脆就是她殺的?流言蜚語會像刀子一樣殺死她!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落在了云裳垂落在冰冷地面的一只手上。那手腕上,還松松地纏繞著那副油亮的紅繩——云裳最心愛的紅繩,曾經(jīng)那么溫柔地教她翻花繩的紅繩。一個瘋狂而邪惡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猛地鉆進(jìn)了祖母被恐懼和自私占據(jù)的腦海!
不能讓云裳這樣“清白”地死!必須……必須讓大家覺得她是自己……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死的!必須撇清自己!
祖母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狠厲。她猛地?fù)渖先?,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云裳手腕上那副紅繩的兩端,狠狠地、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在云裳自己纖細(xì)的脖頸上!她咬著牙,身體因用力而扭曲,將那繩結(jié)死死地勒緊,勒進(jìn)那原本就帶著掐痕的皮肉里,直到繩子深深嵌了進(jìn)去!然后,她像扔開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一樣,猛地將那紅繩從中間狠狠一扯!
“嗤啦!”堅韌的紅繩應(yīng)聲而斷,只留下半副還死死勒在云裳的脖子上,另一段被祖母緊緊攥在手心,繩子上沾滿了云裳的血和……祖母自己的汗。
做完這一切,祖母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看著眼前被自己親手“加工”過的尸體,眼神空洞而麻木。月光下,云裳脖子上那圈深嵌的紅繩,和她死不瞑目、充滿無盡怨恨的眼睛,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所有的光影和聲音如同潮水般轟然退去。我渾身冷汗淋漓,如同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又像是被烈火灼燒過一遍,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喉嚨里堵著腥甜的鐵銹味,胃里翻江倒海。真相!令人作嘔、冰冷刺骨的真相!那個溫柔教我翻繩的祖母形象轟然倒塌,碎裂成滿地沾著血污的殘渣。她不是守護(hù)者,她是兇手!是懦夫!是栽贓者!是這一切詛咒的源頭!而這副紅繩,這糾纏了我九十八夜的索命之物,它所有的怨毒,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牽引……都找到了源頭——那指向神像后方的、死不瞑目的怨毒目光!
“呃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嘯猛地在我腦中炸開!那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撕扯靈魂的嚎叫!是云裳!是積聚了百年、被至親背叛、被殘忍嫁禍的滔天怨毒!
就在我心神劇震、幾乎要被這怨毒的尖嘯撕裂的瞬間,脖子上猛地一緊!冰冷!堅硬!滑膩!仿佛一條冬眠初醒的毒蛇,帶著刻骨的仇恨,瞬間纏上了我的脖頸!
是那副完整的紅繩!
它不知何時已自動從我手中飛出,如同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那堅韌的繩體帶著百年沉積的陰寒戾氣,死死絞住了我的脖子!巨大的、非人的力量猛地收緊!
“呃!”劇痛和窒息感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眼前金星亂冒,耳膜嗡嗡作響,肺部火燒火燎,像要炸開!我拼命地用手去摳,去抓,指甲在冰冷滑膩的繩子上徒勞地刮擦著,卻如同蚍蜉撼樹!那繩子越收越緊,勒進(jìn)皮肉,仿佛要直接切斷我的喉管!死亡的冰冷陰影瞬間籠罩下來。
“嗬…嗬……”我發(fā)不出任何完整的音節(jié),只有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意識開始模糊,視線變得血紅一片。云裳扭曲怨毒的臉和祖母年輕卻因恐懼自私而扭曲的臉,在我瀕臨渙散的瞳孔里交替閃現(xiàn)。
就在我眼前徹底發(fā)黑,意識即將被絞斷的最后一剎那——
一個蒼老、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從遙遠(yuǎn)的時光深處、又像是直接從那絞緊的繩結(jié)本身里鉆出來的聲音,猛地在我腦海中響起,清晰無比:“乖囡!”
是祖母的聲音!不是記憶中慈祥的呼喚,而是帶著一種急切、一種沉重如山的復(fù)雜情緒,一種……近乎哀求的嚴(yán)厲!
“翻花繩最要緊的,是學(xué)會解死結(jié)!”
解死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