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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里的谷聲（第1頁）

芒種的晨霧裹著麥香鉆進(jìn)谷倉時，顧硯之正蹲在那盤老石磨前，指尖撫過磨盤上的齒痕。青石的凹槽里嵌著層暗黃的麩皮，湊近了聞，有股陳糧混著鐵銹的怪味。磨盤的邊緣，被人用鑿子刻了圈細(xì)密的符號，像串扭曲的麥穗，在霧光里若隱若現(xiàn)——這是三天前在村西頭廢棄的“聚福碾坊”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石磨正自己轉(zhuǎn)動，磨眼里不斷涌出新鮮的谷粒，谷堆里埋著半塊染血的木牌，上面寫著個“陸”字。

顧硯之是農(nóng)業(yè)文物研究員，她的祖父曾是碾坊的最后一任碾夫，二十年前在碾坊里失蹤，只留下件沾著谷糠的藍(lán)布褂子，褂子口袋里裝著半張揉爛的賬本，上面用毛筆寫著：“三轉(zhuǎn)見谷，五轉(zhuǎn)見血，七轉(zhuǎn)……”后面的字被血水暈染，只剩下個模糊的“魂”字。

“顧老師，石磨的成分分析出來了?！敝中￡懣钢鴥x器進(jìn)來，褲腳沾著碾坊外的濕泥，“磨盤的青石里摻了鐵礦砂，所以才會吸附鐵器。麩皮里檢測出微量的人血，血型是A型，與你祖父的檔案血型一致。還有，磨眼里的谷粒不是本地品種，是種早已絕跡的‘赤糯’，谷殼上有被牙齒咬過的痕跡。”

顧硯之的目光落在石磨的軸心上。軸套是段黑檀木，表面包著層銅皮，銅皮上的綠銹組成了幅微型地圖，其中一處紅點(diǎn)，正好對著碾坊后院那口枯井的位置。她想起祖父常說的話：“石磨轉(zhuǎn)得快，不是因?yàn)橥颇サ娜擞袆?，是里面藏著不肯走的谷魂?！倍强诳菥?，村里人說淹死過三個推磨的長工，每到芒種，井里就會傳出“嘩啦啦”的谷粒滾動聲。

碾坊的大梁上，掛著個褪色的麻袋。解開繩子，里面倒出七枚銹跡斑斑的銅錢，錢眼的位置都被鑿穿了，穿繩的孔道里，卡著根深棕色的頭發(fā)——祖父晚年留著同款的板寸。更讓她心驚的是，銅錢的邊緣刻著數(shù)字“3-5-7”，與賬本上的字跡完全吻合。

“聚福碾坊在民國時是地主陸鴻年的產(chǎn)業(yè)?！毙￡懛逯?，“1947年鬧饑荒，陸鴻年把救濟(jì)糧藏起來，村民沖進(jìn)碾坊搶糧時，石磨突然塌了，壓死了七個長工，陸鴻年也從此失蹤，有人說他被石磨‘吞’了，磨盤里的谷粒都是他變的?！?/p>

顧硯之突然注意到，石磨的齒痕間距很不規(guī)律，每隔七道齒就有一道特別深，像被人用鑿子特意加深過。她按照“3-5-7”的數(shù)字轉(zhuǎn)動石磨，轉(zhuǎn)到第七圈時，磨盤突然發(fā)出“咔嗒”聲，側(cè)面彈出個暗格，里面躺著卷泛黃的棉紙，上面用朱砂畫著石磨的剖面圖，磨芯的位置標(biāo)著個紅圈，旁邊寫著：“陸鴻年藏糧于磨，以血封芯，七魂守之，谷盡魂散?！?/p>

棉紙的夾層里，有張黑白照片：年輕的陸鴻年站在石磨前，手里舉著個賬本，賬本的封面上，印著與木牌相同的“陸”字。照片背面有行鋼筆字：“赤糯藏井，石磨為鎖，糧出則井開，井開則……”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剩下半道墨痕。

當(dāng)晚，碾坊的石磨突然自己轉(zhuǎn)動起來。顧硯之舉著馬燈趕到時，看見磨眼里涌出的谷粒在地上堆成個小丘，谷堆中央，躺著塊斷裂的木牌，正是白天發(fā)現(xiàn)的那半塊的另一半，拼起來是“陸鴻年藏糧處”七個字。而石磨的影子在墻上投出七個重疊的人形，像有人在推磨，卻始終走不出那圈磨道。

她按照棉紙的提示，在枯井的井壁上摸索，果然摸到塊松動的磚。抽開磚，里面露出個油布包，包著本牛皮封面的賬本，上面詳細(xì)記錄著陸鴻年的藏糧地點(diǎn)：“赤糯埋于磨芯，糙米藏于井壁，精米……”后面的字跡被水泡得模糊，只能辨認(rèn)出“祠堂”兩個字。

“陸鴻年不是藏糧，是在保護(hù)糧食?！毙￡懲蝗恢钢~本的附頁，“這里貼著張日軍的布告，說要征收全村的糧食充軍，陸鴻年假作藏糧，其實(shí)是把糧食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那七個長工是自愿留下守糧的，石磨塌了是為了掩人耳目?！?/p>

油布包的最底層，有塊青銅鑰匙，匙柄的紋路與石磨暗格的鎖孔完全吻合。打開磨芯，里面果然裝滿了赤糯，谷粒的縫隙里，塞著張陸鴻年的絕筆信：“我將精米藏于陸家祠堂的神龕下，若日軍來搜，便啟動石磨的機(jī)關(guān)，讓糧食隨井水下沉。七位兄弟，是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成了守糧的魂?！?/p>

這時，枯井里傳來“咕咚”聲。顧硯之趴在井口往下看，月光下，井水不知何時漲了起來，水面上漂浮著無數(shù)赤糯，像一顆顆會發(fā)光的珍珠。井壁的磚縫里，嵌著七個小陶罐，每個罐子里都裝著半罐谷粒，罐底的泥垢里，混著極細(xì)的骨頭渣——是那七個長工的骨灰。

“我是陸鴻年的孫子?！币粋€穿中山裝的老人突然出現(xiàn)在碾坊門口，手里捧著個木盒，“我爺爺當(dāng)年沒失蹤，他用石磨的機(jī)關(guān)把糧食沉到井底，自己帶著精米去了游擊隊，臨終前讓我務(wù)必在芒種這天來碾坊，說會有人來取糧。”

老人的木盒里，裝著祠堂的鑰匙和另一半棉紙，上面寫著：“井開則糧浮，糧浮則濟(jì)萬民?！倍籼蒙颀愊碌牡亟牙?，果然堆著滿滿的糙米，麻袋上印著“救濟(jì)糧”三個字，落款日期是1947年芒種。

石磨在月光下漸漸停止轉(zhuǎn)動，磨眼里的谷粒不再涌出，只留下層薄薄的麩皮，像給石磨蓋了層被子。顧硯之突然想起祖父失蹤前說的最后一句話：“石磨轉(zhuǎn)得再快，也磨不掉藏糧人的良心，那些谷粒，都是記著恩的?！?/p>

三個月后，碾坊被改建成“農(nóng)耕文化館”。顧硯之在石磨的暗格里找到另一本日記，是祖父寫的：“我守著石磨二十年，不是怕它吞人，是怕里面的谷魂冷了。陸鴻年是好人，那些糧食，早該還給挨餓的人?！比沼浀淖詈?，夾著張祖父與陸鴻年的合影，兩人坐在石磨上，笑得像芒種的陽光，燦爛得能曬透所有藏在陰影里的往事。

芒種的霧散了，石磨的齒痕里，還沾著幾粒赤糯，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顧硯之輕輕轉(zhuǎn)動磨盤，聽見里面?zhèn)鱽砑?xì)碎的“沙沙”聲，像無數(shù)谷粒在說：“我們守到了，該回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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