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從來就不是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所在,各家各戶的喜怒哀樂、起落沉浮,總能在飯后的閑談、井邊的偶遇中,如同水面的漣漪,一圈圈地擴(kuò)散開來,最終傳入該聽到的人耳中。蘇家近來的變化——蘇衛(wèi)東出獄歸來,李春燕正式嫁入蘇家,以及那間生意日漸紅火的“春燕小吃鋪”——這些消息,自然也未能逃過王秀蘭那雙時刻留意著風(fēng)吹草動的耳朵。
她是在一次與巷口雜貨店老板娘閑聊時,“無意中”聽聞這些的。當(dāng)時,她正拿著一小包新稱的冰糖,手指捻著繩結(jié),動作卻在那老板娘絮絮的講述中,幾不可察地頓住了。
“……要說這蘇家,還真是轉(zhuǎn)運(yùn)了。建國兄弟那炒貨攤子支棱起來了,春燕妹子更是了不得,直接盤下店面當(dāng)了老板娘!那小吃鋪,生意好著呢!聽說倆人是正經(jīng)過到一起了,春燕妹子如今可是名正言順的蘇家媳婦了……”
王秀蘭臉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瞬,那慣常掛著的、帶著點居高臨下意味的“關(guān)切”笑容,像是被寒風(fēng)凍住,凝固在嘴角。她垂下眼皮,盯著手里那包晶瑩的冰糖,仿佛能從中看出些什么。蘇家沒有如她預(yù)想中那般在重壓下分崩離析,反而以一種她未曾預(yù)料到的韌性,重新黏合起來,甚至……還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jī)?李春燕,那個在她印象里溫順得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竟然有這般魄力,不僅嫁了過去,還撐起了一個店面?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像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中翻攪。有幾分計劃落空的慍怒,那精心保留、甚至可能動過手腳的“托孤”字條,隨著李春燕的名分落定,幾乎成了一張廢紙,再難拿出來說事;有幾分被“背叛”的惱火,李春燕的選擇,無疑是對她之前那套“為你好”說辭的徹底否定;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一種審時度勢后的、冰冷的清醒。
她清楚地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了。蘇家不再是那個只有蘇建國一根頂梁柱、搖搖欲墜的破草房。蘇衛(wèi)東回來了,雖然坐過牢,但聽說開了車,有了正經(jīng)收入;李春燕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妻子,還掌握了家里最重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連那個傻小子蘇衛(wèi)民,都莫名其妙地弄出了什么畫要去市里展覽,得了名聲。這個家,像一塊被夯實了的地基,已然穩(wěn)固。自己若再拿著那張字條上門,恐怕非但不能達(dá)到目的,反而會自取其辱,徹底撕破臉,成為青瓦巷的笑柄。
她王秀蘭精明了半輩子,最懂得察言觀色,權(quán)衡利弊。那“托孤”的計劃,眼看是徹底行不通了,硬碰硬絕非明智之舉。但讓她完全咽下這口氣,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她也做不到。她需要一個姿態(tài),一個既能維持自己表面上的“大度”與“關(guān)懷”,又能微妙地宣示自己“知曉一切、但暫且放過”的姿態(tài)。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陽光懶洋洋地照著?!按貉嘈〕凿仭崩?,李春燕剛送走最后一撥喝下午茶的街坊,正拿著抹布擦拭桌椅。蘇建國在后院吭哧吭哧地劈著柴,規(guī)律的劈砍聲傳來。曉光還沒放學(xué),蘇衛(wèi)民安靜地坐在他的專屬角落。
一個半大的孩子,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店門口,手里捧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著、方方正正的東西。
“嬸子,王奶奶讓我把這個送來?!焙⒆影褨|西往最近的一張桌子上一放,說完就要跑。
李春燕愣了一下,叫住他:“等等,哪個王奶奶?這是什么?”
“就是巷尾的王秀蘭奶奶。”孩子撓撓頭,“她說……說是給你們的賀禮,祝你們好好過日子。”孩子復(fù)述完,像完成了一項任務(wù),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李春燕的心,猛地一跳。她走到桌邊,看著那個報紙包,遲疑著,沒有立刻去碰。王秀蘭?賀禮?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讓她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真實和莫名的警惕。
蘇建國聽到動靜,提著斧頭走到后門邊,沉聲問:“怎么了?”
“王秀蘭……讓人送了東西來?!崩畲貉嘀噶酥缸雷由系陌?。
蘇建國的眉頭立刻鎖緊了,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他放下斧頭,走進(jìn)店里,來到桌邊。他沒有像李春燕那樣猶豫,直接伸出手,解開了系著的舊麻繩,掀開了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報紙。
里面露出的,是一套白底藍(lán)邊、最普通不過的粗瓷碗碟,一共六個碗,六個盤子,疊得整整齊齊。瓷器看上去不算新,邊角甚至有一兩個極其細(xì)微的磕碰痕跡,但洗刷得干干凈凈。
沒有賀帖,沒有多余的話。只有那句由孩子轉(zhuǎn)達(dá)的、不咸不淡的“好好過日子”。
空氣仿佛凝滯了。李春燕看著那套碗碟,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這算什么呢?示好?和解?還是某種隱晦的宣告,宣告她知道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宣告她暫時收手,但也提醒著他們,她王秀蘭依然在看著?
蘇建國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個碗,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瓷邊,眼神晦暗不明。他想起那張被自己藏在箱底、疑點重重的字條,想起王秀蘭幾次三番上門逼迫的嘴臉,想起那些因為這個女人而平添的煎熬與痛苦。這套碗碟,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進(jìn)了他剛剛恢復(fù)平靜的心湖。
“她這是什么意思?”李春燕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建國沉默了很久,才將碗慢慢放回去,用報紙重新蓋好,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不管她什么意思。東西收下,話聽到?!?/p>
他看向李春燕,眼神深沉:“她送她的,我們過我們的。從今往后,我們蘇家的事,跟她王秀蘭,再沒有半點瓜葛。她若識趣,大家相安無事;她若還想生事……”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雙經(jīng)歷過太多磨難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冷硬的光。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反彈出來的、守護(hù)家園的堅定意志。
李春燕看著丈夫的眼神,心下稍安。她點了點頭,默默地將那包碗碟拿到后院,放在了雜物架的角落里,與那些日常使用的、帶著煙火溫度的碗碟隔開。它們像是一個不和諧的符號,提醒著過往的紛擾,也被決絕地排除在現(xiàn)在的生活之外。
王秀蘭這份突如其來的“賀禮”,如同一陣陰冷的風(fēng),短暫地吹進(jìn)了小吃鋪溫暖的煙火氣里,帶來一絲寒意和提醒。但它終究沒能改變什么。蘇家人用他們自己的堅韌和努力,已經(jīng)牢牢地將生活的韁繩握在了自己手中。那套被擱置的碗碟,靜靜地躺在角落,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王秀蘭那個處心積慮的“托孤”計劃,至此,徹底擱淺,再無實現(xiàn)的可能。而蘇家的日子,依舊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在鐵鍋的翻炒聲和小吃鋪的喧鬧聲中,繼續(xù)熱氣騰騰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