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瓦巷那個熟悉的小院,仿佛從一個光怪陸離、充滿惡意的噩夢,跌入了另一個死氣沉沉、無聲的牢籠。那場發(fā)生在文化館的風(fēng)暴,其破壞力并未隨著物理距離的拉開而消散,反而以一種更沉重、更無形的方式,徹底侵蝕了蘇衛(wèi)民本就脆弱不堪的內(nèi)心世界。
家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像是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徹底切斷了他與那個“事件”發(fā)生地點的聯(lián)系,但那份恐懼、混亂和自我毀滅帶來的巨大沖擊,卻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寄生在了他的靈魂深處。
他不再是他了。
那個曾經(jīng)會安靜地坐在角落,用彩線纏繞出奇形怪狀“作品”的蘇衛(wèi)民不見了;那個會因為曉光收集他的笑臉畫而眼中微有光亮的蘇衛(wèi)民不見了;甚至那個日復(fù)一日、機械卻專注地糊著紙盒的蘇衛(wèi)民,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蜷縮在房間最陰暗角落、仿佛要將自己徹底融入墻壁陰影里的軀殼。
他拒絕出門。哪怕是李春燕柔聲勸說他去院子里曬曬太陽,或者只是到小吃鋪門口坐坐,他都像是聽到了最可怕的提議,身體猛地瑟縮,將頭埋進膝蓋里,喉嚨里發(fā)出抗拒的、帶著恐懼的嗚咽。那扇院門,在他眼中,似乎成了通往那個充滿審視目光和刺耳聲音的可怕世界的入口,他再也沒有勇氣跨出去一步。
更令人心痛的是,他徹底遠離了任何與“畫”相關(guān)的東西。李春燕曾試著把他那些寶貝的彩筆和畫紙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希望能喚起他一點過去的習(xí)慣。但他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瞥了一眼,隨即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揮手將它們?nèi)繏呗涞降厣希缓蟀炎约候榭s得更緊,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畫筆和顏料,不再是他安靜表達的工具,而是觸發(fā)那場恐怖記憶、勾起他內(nèi)心無盡悔恨與恐慌的開關(guān)。他看到那些色彩,仿佛就看到自己雙手撕扯畫布時飛濺的油彩,就看到那滿地的、象征著毀滅的碎片。
甚至連糊紙盒這項他做了多年、幾乎成為本能的工作,也變得心不在焉。李春燕把材料和漿糊放在他面前,他會呆呆地坐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極其遲緩地拿起紙板。手指不再靈活,動作變得僵硬而笨拙,常常把漿糊涂得到處都是,或者將紙盒糊得歪歪扭扭,完全不成形狀。他的眼神是渙散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面。那簡單的、重復(fù)的勞動,曾經(jīng)是他世界的穩(wěn)定支點,如今也仿佛失去了意義,變得索然無味。他只是在機械地重復(fù)著動作,靈魂卻不知飄蕩在何處那片荒蕪的廢墟里。
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沉默地蜷縮著,一坐就是大半天。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不動彈一下,像一尊落滿灰塵的雕塑。只有那雙偶爾眨動的眼睛,還證明著他是一個活物。但那眼睛里,沒有了以往的茫然或偶爾的歡喜,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恐懼、困惑和自我厭棄的空洞。
他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會沖上去,為什么會用那么大的力氣,把那幅他畫了很久、用了很多顏色的畫,撕成碎片。那是他的“東西”,是他一點一點“做”出來的。他記得畫那些彎曲的脊背時,手指的用力;記得調(diào)出那種灰撲撲的顏色時,心里的那種“對了”的感覺??蔀槭裁矗詈笫亲约河H手毀了它?
這種認知上的巨大割裂,像一把鈍刀,在他混沌的腦海里反復(fù)切割。他記得撕扯時的瘋狂,記得畫布碎裂的聲音,記得那之后心里仿佛也跟著塌陷下去一塊的巨大空洞。但他不明白“為什么”。這種無法理解自身行為的失控感,比外界的任何指責(zé)都更讓他感到恐懼和絕望。他覺得自己身體里住進了一個可怕的、會毀掉東西的“怪物”,而他,控制不了這個“怪物”。
這種深陷于心魔困擾的狀態(tài),讓他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不信任和排斥。蘇建國試圖靠近,用他沉默的方式給予安慰,但衛(wèi)民只是警惕地縮緊身體。李春燕端著飯菜,柔聲細語地哄勸,他也常常毫無反應(yīng),或者只是極其緩慢地、食不知味地扒拉幾口。蘇衛(wèi)東帶著愧疚和擔(dān)憂看著他,卻也不知該如何打破那層堅冰。
唯有曉光。
只有曉光靠近時,他那種極度的緊繃和排斥,才會稍稍緩和一絲。曉光不會試圖去勸他什么,也不會硬把他拉出角落。她只是像往常一樣,搬個小凳子,安靜地坐在他旁邊,不遠不近的距離。有時,她會拿出自己的課本,低聲地念著課文,或者說著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與那場風(fēng)波毫無關(guān)系的瑣碎小事。有時,她只是默默地陪著他坐著,偶爾伸出小手,輕輕地、試探性地碰碰他冰涼的手背。
當(dāng)她這么做的時候,蘇衛(wèi)民僵硬的身體會微微松弛一點點,雖然依舊不會抬頭,不會回應(yīng),但那劇烈排斥的氣息會減弱。他或許聽不懂曉光念的課文,但他能感受到那聲音里的平和與溫暖,能感受到那只小手里傳遞過來的、不帶任何評判和壓力的陪伴。這種單純的、無條件的靠近,是他這片內(nèi)心廢墟上,唯一能觸摸到的一點微弱的、真實的溫度。
然而,曉光的陪伴,也僅僅像是黑暗深淵里的一縷微光,能暫時驅(qū)散一點寒意,卻無法照亮整個深淵,更無法驅(qū)散那盤踞在他心底、名為“自我毀滅”與“無法理解”的龐大心魔。蘇衛(wèi)民依舊被困在他那崩塌的世界里,獨自咀嚼著那份無人能懂的、巨大的痛苦與迷茫。他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青瓦巷的煙火氣依舊,蘇家的生活仍在繼續(xù),但屬于蘇衛(wèi)民的那一部分,卻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凝固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灰暗的靜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