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的“復活”像一記重錘,砸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這不是夢,也不是精神錯格。我正身處一個龐大、精密且無法抗拒的異常之中??只胚^后,一種近乎絕望的冷靜籠罩了我。既然無法逃避,就必須理解它。工程師的本能驅使著我,開始像對待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bug一樣,對待我身處的這個“現(xiàn)實”。
我找出一本厚重的、封面是牛皮紙的空白筆記本——這是我多年前獲的一個行業(yè)獎項的贈品,因為厚重且不帶任何電子痕跡,一直被擱在書柜角落。又翻出一支按壓式的簽字筆,筆芯是滿的。我將它們鎖在書房抽屜里,這是第一步,建立離線的、物理的觀察記錄。
然后,我開始嘗試總結規(guī)律。我將其暫時命名為“逆流現(xiàn)象”,并試圖為它建立初步的《異常事件觀察日志》。
第一法則:唯一性。只有我,陳見深,保留著完整的、線性向前的記憶。林雪薇、父母、同事、朋友,所有人都活在他們的“當下”,對我的“未來”記憶一無所知,且其行為模式與我的“過去”記憶高度吻合。我是唯一的觀察者,也是唯一的異常點。
第二法則:不可逆性。世界線堅定地向過去回溯,每日“更新”后,前一日我所做的任何改變(除了我的記憶和這本物理筆記)都會被重置。我試過在辦公室的盆栽里藏一張小紙條,第二天,紙條消失,盆栽的狀態(tài)也回到了“昨天”。試圖提前告知同事某個項目陷阱,對方要么不信,要么聽了但第二天依舊會踩坑。宏觀的事件流像一條奔騰向后的河,我的努力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漣漪過后,不留痕跡。
第三法則:關聯(lián)性衰減(待驗證)。我隱約感覺,與我個人情感聯(lián)結越弱的事物、越宏觀的事件,其“倒帶”的細節(jié)似乎越模糊,存在一定的可塑性。比如,我無法改變公司與王總的合作意向,但我似乎可以微調與某個不太熟悉的同事閑聊的內容,雖然第二天他依舊會忘記。而那些與我核心記憶緊密相關的事物——林雪薇的傷口、豆豆的存在——則堅不可摧,細節(jié)精確到令人發(fā)指。
我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日期,我使用雙重標注:客觀日期(如:2022。10。17)主觀感知日期(如:2023。10。18+1)?!?1”代表我認為時間已經倒流的天數(shù)。我記錄天氣、重要的新聞標題(與記憶對比)、與雪薇的特定對話、父母的身體狀況細節(jié)、豆豆的活力程度,甚至包括我自己的身體感受——比如,我確實感覺精力更旺盛了些,常年伏案工作導致的肩頸酸痛也減輕了。
一天,我故意在回家路上買了一束林雪薇不太喜歡的白色菊花(她更喜歡暖色調的花)。她看到時愣了一下,還是笑著找花瓶插了起來,但晚餐時話少了一些。第二天,我刻意在同一時間到家,手里空著。她正在插一束新鮮的橙色向日葵,哼著歌,看到我,自然地迎上來,仿佛昨天那束白菊從未存在過。
我在筆記本上記錄:“關聯(lián)性試探-1:弱關聯(lián)事件(送花偏好)可被短期覆蓋,但會被重置。情感反饋不同步?!?/p>
另一天,我嘗試在“昨天”父母提到要去看望那位老同事時,強烈建議他們改期,并暗示了某些(我記憶中存在的)不便。當時他們勉強同意了。但“今天”,我打電話過去,母親興高采烈地說他們已經約好了明天見面,對我昨天的建議毫無印象。
記錄:“關聯(lián)性試探-2:對核心社交圈(父母)施加影響,短期有效,但重置徹底。無法改變其既定行為模式?!?/p>
這些實驗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但也讓我對“規(guī)則”的輪廓有了更清晰的認識。我不是玩家,甚至不是棋子,我更像是一個被粘在傳送帶上的物品,眼睜睜看著風景倒退,偶爾伸出手,卻什么也抓不住,只能徒勞地在墻壁上留下幾道淺痕。
最讓我不安的是身體的持續(xù)變化。我的手表表帶需要再收緊一格。我翻出幾年前買的、后來因為發(fā)胖穿不下的褲子,現(xiàn)在穿上竟然略顯寬松。鏡子里的自己,面部線條似乎也緊致了些,眼下的黑眼圈和細紋淡得幾乎看不見。這不是錯覺,是確鑿無疑的“年輕化”。我的物理存在,正忠實地追隨著時間倒流的步伐。
林雪薇在某天早晨撫摸我的臉頰,笑著說:“見深,你最近氣色真好,用了什么護膚品?皮膚摸起來都滑了不少?!?/p>
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毫無陰霾的笑臉,心臟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感受到的,是我正在消失的“未來”的痕跡。我們之間,隔著的已經不僅僅是記憶的鴻溝,還有這具正在逆向生長、逐漸變得“陌生”的身體。
筆記本的頁數(shù)在增加,上面布滿了冷靜的觀察、冰冷的數(shù)據和一個個被打上問號的假設。它是我與瘋狂對抗的唯一堡壘,是證明“陳見深”存在過的孤證。但我知道,如果這倒帶持續(xù)下去,終有一天,連這本筆記,或許也會像那些電子文檔一樣,消失不見。或者更糟,當我的身體倒退回無法書寫的時候,我還能依靠什么來錨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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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不再是情緒,它成了我呼吸的空氣,成了構成我存在的背景輻射。我看著身邊熙熙攘攘的、活在“正?!睍r間流里的人們,感覺自己像一個穿著隱形衣的幽靈,穿行在一個盛大而無聲的劇場里,預知著每一幕的結局,卻無法發(fā)出任何警告,只能獨自咀嚼著這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先知先覺。
在確認了“規(guī)則”的頑固性后,一種扭曲的心態(tài)開始滋生。既然無法改變結局,何不利用這個過程?如果注定要失去,至少在被剝奪前,攫取一些短暫的利益或樂趣。就像明知是鏡花水月,也忍不住要去撈取那片刻的輝光。我將其稱之為“逆流者的贖金”——向這該死的命運,索取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工作。那個困擾了團隊近一個月的傳感器兼容性bug,在我的“未來”記憶里,是在一次偶然的測試中,由我發(fā)現(xiàn)的某個底層驅動程序的沖突。在又一次項目討論會上,當大家再次陷入僵局時,我“適時地”提出了那個關鍵的排查方向。
會議室里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贊嘆。趙主管拍著我的肩膀,眼神里滿是激賞:“見深!可以??!這么隱蔽的問題都能想到!真是解決了大麻煩!”
我勉強笑了笑,心里沒有任何喜悅,只有一種空洞的、上帝視角般的漠然。我知道,明天,或者不知哪個“明天”之后,這一切贊譽和因此可能帶來的獎金、晉升,都會化為烏有。我只是在透支一份本不屬于此刻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