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響,干澀而疲憊,像一聲遲來的嘆息。當我終于推開這扇漆色斑駁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淡淡霉味和某種若有似無花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就是我的新家了,一棟位于城市邊緣、帶著個小閣樓的老房子。陽光透過積塵的窗格,被切割成一道道朦朧的光柱,光柱里懸浮著無數(shù)微塵,如同緩慢流淌的金色沙礫。
搬進來的第一晚,疲憊如同濕透的棉被,將我緊緊包裹。我?guī)缀跏堑氪蹭伒?,意識迅速沉入一片黑暗的暖洋。然后,夢開始了。
那并非尋常的夢境。沒有邏輯的碎片,沒有荒誕的跳躍。它是一個完整、鮮活、觸手可及的世界。
我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薰衣草花田中,夕陽西下,給萬物鍍上一層流動的蜜糖??諝馐菧靥鸬模瑤еǚ酆秃姹狐c心的香氣。風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我看到孩童們的身影在紫色的波浪間若隱若現(xiàn),他們追逐著閃爍著柔和光暈的蝴蝶。
遠處,有一座由糖果和奶油砌成的小屋,煙囪里飄出的是的云絮。我走過去,每一步都輕快得像要飛起來,心中充滿了某種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喜悅。我嘗了一口屋檐下垂著的冰凌,是清甜的薄荷味;觸摸墻壁,是細膩的糖霜質(zhì)感。一切都完美得不像話,像是跌入了一個精心調(diào)制的、溫暖芳香的懷抱。
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刺透了薄薄的窗簾。我睜開眼,巨大的空虛感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我從夢中帶來的最后一絲暖意。身體沉重得像是被夜雨打濕的泥土,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
我的心跳緩慢而無力,仿佛連維持最基本的搏動都成了一種負擔。那種感覺很奇怪,夢中的歡愉越是極致,醒后的倦怠就越是深重。仿佛我所有的精力,所有對快樂的感知能力,都在那場甜美的幻境中被徹底榨取、消耗殆盡了。嘴角似乎還殘留著夢中糖霜的虛假甜味,但口腔里真實的,只有清晨醒來時淡淡的苦澀。
日復一日,這奇異的循環(huán)持續(xù)著。每個夜晚,我都如期赴約,沉入那個為我量身定制的、愈發(fā)絢麗迷人的夢境。有時,我是在絲綢般光滑的海面上,隨著星光搖曳的小船漂蕩,人魚的歌聲空靈縹緲,撫慰著靈魂每一個角落;有時,我是在堆滿古籍和奇妙儀器的書房,知識如同甘泉,輕易地流入我的腦海,帶著發(fā)現(xiàn)的狂喜;有時,則是在親友的環(huán)繞下,感受著毫無隔閡的溫暖與愛意,那些在現(xiàn)實中或許存在的細微裂痕,在夢里被完美地縫合,鍍上了金色的光輝。
這些夢,甜美得如同最醇厚的酒漿,讓人沉醉不醒。
然而,白晝的現(xiàn)實,卻像一幅褪了色的、粗糙的素描。
色彩在流失。清晨的咖啡,曾經(jīng)能喚醒我慵懶神經(jīng)的濃郁香氣,如今嘗起來只是帶著焦糊味的苦水。
窗臺上那盆原本生機勃勃的綠蘿,葉片不知何時開始泛黃、卷邊,在我眼中失去了鮮活的綠意,變得灰蒙蒙的。
與朋友交談時,他們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刺耳,話語間的含義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我常常會突然愣住,忘記自己要說什么,或者對他人剛剛結(jié)束的話語毫無反應。一種冷漠的薄紗,悄無聲息地籠罩了我的情感。我似乎,正在失去與這個世界真實連接的能力。
歡愉在夜晚被預支,代價是白晝的情感麻木與心力交瘁。
這種奇異的剝離感,促使我開始在家中尋找某種……實在的依托?;蛟S是對自我存在的確認。某個午后,我決定徹底清掃這棟老房子,從那個我一直未曾仔細打量的閣樓開始。
通往閣樓的梯子又窄又陡,踩上去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推開閣樓門,一股更濃重的、帶著時光腐朽味道的塵埃氣息涌入鼻腔。
這里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布滿蛛網(wǎng)的圓窗,透進些許微弱的天光。雜物堆積,覆蓋著厚厚的白色塵埃,像一片被遺忘的雪原。
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灰塵在腳下?lián)P起,在光柱中狂亂地舞蹈。就在角落最陰暗的地方,一堆舊木箱和破舊家具的陰影里,我看到了它。
起初,我以為那只是一個特別大的、積年累月形成的灰塵團,或是某種小動物廢棄的窩巢。但當我湊近些,借著那微弱的光線仔細看去時,我的呼吸驟然停滯了。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雜物堆。它是一個……結(jié)構。一個大約有小型抱枕大小的、隱約呈現(xiàn)出橢球形的“巢”。
它主要由灰白色的塵埃、銀灰色的老舊蛛絲,以及一些深色的、纖細的絲狀物交織纏繞而成。那些深色的絲狀物,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光澤——我認出了一些,那是我最近梳頭時,在梳子上、在洗手池下水道口頻繁發(fā)現(xiàn)的,我自己的掉落的長發(fā)。
更讓我脊背發(fā)涼的是,這個由死物——灰塵、蛛網(wǎng)、斷發(fā)——構成的巢,并非靜止的。它在極其輕微地、規(guī)律地……搏動著。那搏動非常微弱,像是一只沉睡雛鳥的心跳,又像是遠處傳來的、被厚重泥土過濾的鼓聲。一種低沉、綿密的嗡鳴聲,幾乎低于人類聽覺的閾值,卻又真真切切地通過空氣、通過地板,傳遞到我的骨骼,我的牙齒,帶來一種細微的麻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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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嗡鳴聲,我認得。它就是每個夜晚,將我包裹、引我沉淪的那片甜美夢海深處,永恒不變的背景音!是它,如同夢境的配樂,是那極致歡愉的源頭!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但同時,一種病態(tài)的好奇,又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我屏住呼吸,不敢驚動這詭異的造物。
它是什么?是誰,或者說,是什么東西,在這陰暗的角落,用我的頭發(fā)、房子的塵埃,編織了這樣一個仿佛具有生命的巢?而那巢中,在那灰白纖維的包裹之下,似乎真的在孕育著某種東西,某種隨著那微弱搏動,正在緩慢生長、成形的東西。
我沒有勇氣去觸碰它,甚至不敢久留。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下了閣樓梯子,重重地關上了那扇門,仿佛要將一個活生生的噩夢鎖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