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長江邊的蘆葦蕩染上了一層淺黃。趙立東約林辰見面的地方,就在江堤上的老柳樹下——這里曾是他們剛到鏡州時,常來透氣的地方。江水被秋風(fēng)揉出粼粼波光,遠處的引水渠像一條銀色的綢帶,從江邊蜿蜒伸展,一頭扎進金黃的田野里,把長江的脈搏與土地的呼吸緊緊連在一起。
趙立東穿著件深灰色夾克,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了些,但眼神依舊清亮。他笑著遞給林辰一支煙,打火機“咔”地一聲竄出火苗:“聽說你最近成了鏡州的‘紅人’?!睙熅砣贾幕鹦窃陲L(fēng)里明滅,“招商會上一出手就掀了反腐風(fēng)暴,旱災(zāi)時硬生生引來長江水,樁樁件件都辦得漂亮,連省里的報紙都登了你的照片?!?/p>
林辰擺擺手,把煙夾在指間沒點燃:“趙局您就別取笑我了。不是我厲害,是大家心齊。修水渠的時候,村民們頂著烈日挖石頭,技術(shù)隊熬著通宵畫圖紙,高書記在市里協(xié)調(diào)資金,缺了哪一環(huán)都成不了事。我一個人,啥也干不成?!?/p>
“能把大家的心聚到一起,本身就是本事?!壁w立東望著江面,語氣漸漸沉了下來。江風(fēng)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襯衫領(lǐng)口?!拔乙ナ±锶温毩耍止苻r(nóng)業(yè)農(nóng)村工作,下周就動身。臨走前,想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p>
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林辰臉上,帶著長輩對晚輩的懇切:“你在鏡州待了快一年,應(yīng)該看明白了。官場就像這江水,看著平平靜靜,底下藏著漩渦。有清有濁,有順流而下的輕快,也有暗礁密布的兇險。你現(xiàn)在站在風(fēng)口上,追捧你的人多,想拉你下水的人也不少。”
林辰想起招商會后那些遞來的飯局請柬,想起旱災(zāi)時匿名寄到辦公室的舉報信,默默點了點頭。
“別被那些‘本土派’‘空降派’的標(biāo)簽困住?!壁w立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我剛來鏡州時,也被人劃成‘外來的’,處處受排擠。后來才明白,派系斗爭說到底只是表象,真正的根基不在哪個圈子里,在老百姓那里。你把他們的事辦好了,他們就認(rèn)你;辦不好,再大的派系也護不住你?!?/p>
江風(fēng)卷著蘆葦?shù)男躏w過江堤,落在林辰的肩膀上。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躺在病床上,攥著他的手說的話:“咱林家沒出過大官,就認(rèn)一個理——站直了做人,踏實了做事,別讓人戳脊梁骨。”此刻再聽趙立東的話,像兩滴清水滴在同一個碗里,慢慢融成了一片。
“我在鏡州待了五年,見過太多人在權(quán)力里迷失?!壁w立東的目光飄向遠處的市政府大樓,那里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閃著光?!坝腥藶榱送吓?,踩著別人的骨頭鋪路;有人為了保住位置,明知不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后同流合污。但你不一樣?!?/p>
他頓了頓,煙卷燒到了盡頭,燙了手指才猛地回神,把煙蒂摁在江堤的石頭上:“你敢查周志國,不是為了跟‘本土派’斗;你拼著命修水渠,不是為了在高明面前邀功。你做這些事的時候,眼睛里有老百姓——有王會計舉報時的顫抖,有老農(nóng)看著干裂土地時的眼淚,有二柱中暑了還惦記著挖渠的執(zhí)拗。這才是當(dāng)官的初心,可別丟了?!?/p>
趙立東從口袋里掏出個筆記本,封面是磨得發(fā)亮的牛皮紙,邊角卷著毛邊。他把本子遞給林辰:“這是我剛參加工作時記的,那年我二十三歲,在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文書。第一頁就寫著‘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字,送給你。以后遇到想不通的坎,或者被人捧得暈了頭,就翻開看看,想想自己當(dāng)初為啥要端這個飯碗?!?/p>
林辰接過筆記本,入手沉甸甸的。封面已經(jīng)泛黃,能看到深淺不一的指痕,顯然被人翻了無數(shù)次。他輕輕翻開第一頁,“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字是用鋼筆寫的,筆鋒蒼勁有力,墨色深濃,幾乎要透到紙背去。字的旁邊還有幾行小字,是后來添上去的:“1998年抗洪,見百姓守堤七日不寐,知‘服務(wù)’二字重逾千斤?!薄?005年抗旱,遇老農(nóng)跪祈甘霖,方懂‘人民’二字刻入骨髓?!?/p>
他的手指撫過那些帶著溫度的字跡,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這哪里是個筆記本,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囑托,是一個老黨員走過半生,留給后來者的路標(biāo)。
“趙局,謝謝您。”林辰把筆記本緊緊攥在手里,指腹抵著那五個字,像是握住了一塊滾燙的烙鐵。
趙立東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路是自己走的。鏡州這地方,底子不錯,就是以前被蛀蟲啃得厲害了。你年輕,有沖勁,好好干。”他轉(zhuǎn)身朝停在路邊的車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了,高書記是個能干事的人,但他身上的擔(dān)子重,你多分擔(dān)點。”
車影消失在江堤盡頭時,林辰還站在柳樹下。秋風(fēng)掀起他的衣角,吹得筆記本的紙頁“嘩嘩”作響。遠處的引水渠在夕陽下閃著光,像一條流動的銀鏈;稻田里的收割機還在“突突”地跑,谷粒落下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過來,帶著豐收的踏實。江面上駛過一艘貨輪,汽笛聲悠長,驚起一群水鳥,翅膀劃破金色的波光。
這章沒有結(jié)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
他翻開筆記本,再次看向那五個字。陽光透過紙頁,把字跡映得清晰無比,仿佛能看到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文書趴在鄉(xiāng)鎮(zhèn)辦公室的煤油燈下,一筆一劃寫下這行字時的認(rèn)真。心里的那些迷茫、猶豫,像被江風(fēng)吹散的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謂的派系漩渦,所謂的權(quán)力斗爭,不過是江面上的浪花,看著洶涌,終究會隨著時間淡去。但那些修通的水渠會一直流著,滋潤著干裂的土地;那些豐收的糧食會堆滿倉廩,溫暖著過冬的日子;那些老百姓臉上的笑容,會像種子一樣落在土里,長出新的希望。這些,才是能刻在鏡州大地上的東西,像長江水一樣,永遠流淌。
林辰把筆記本放進貼身的口袋,像是把那份初心揣進了心里。他想起父親的話,想起趙立東的囑托,想起王會計站在招商會臺上的顫抖,想起二柱中暑醒來時問的那句“水渠挖了多少米”。
腳下的江堤堅實而寬厚,像無數(shù)雙手托著他的腳步。前面或許還有風(fēng)浪,或許還有暗礁,但他知道該往哪里走。就像這長江水,不管繞多少彎,終究要奔著遠方去。而他要做的,就是守著這份初心,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像父親說的那樣——站直了,別趴下。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映在江面上,與奔騰的江水融為一體。水波蕩漾,影子卻始終堅定,像一塊扎根在江底的礁石,任風(fēng)吹浪打,初心如磐。
喜歡清澈的抵抗請大家收藏:()清澈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