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石沉大海的舉報
林辰把那塊可疑的土樣裝進牛皮紙信封時,手還在微微發(fā)顫。信封的邊角被他撫平了三次,才端端正正地寫上“省城大學環(huán)境學院張明遠教授(親啟)”。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每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張明遠是他本科時睡上下鋪的室友,現(xiàn)在在省環(huán)境監(jiān)測中心工作,電話里聽他說完前因后果,沉默了足足半分鐘,才壓低聲音說:“寄過來,我?guī)湍銣y,但別寫我名字,也別提我的工作單位。”
掛了電話,林辰對著信封發(fā)了會兒呆。窗外的梧桐樹葉被秋老虎曬得打了卷,一片片往下落,像誰撕碎的紙片。他知道,這封信寄出去,就像往深不見底的湖里投了塊石頭,能不能激起漣漪,還是個未知數(shù)。
接下來的三天,林辰活得像個偵探,白天在鎮(zhèn)政府裝作若無其事地處理合作社的瑣事,夜里就揣著手電筒和筆記本,往各村跑,往檔案室鉆。他借了鎮(zhèn)中學實驗室的顯微鏡,把周福貴給的土樣碾碎,放在載玻片上,調好焦距——鏡片下,那些灰黑色的泥土里藏著無數(shù)亮晶晶的顆粒,像碎玻璃碴子,在光線下閃著詭異的光。
他泡在鎮(zhèn)檔案室,翻遍了落滿灰塵的舊文件。檔案柜散發(fā)著樟腦丸和霉味,嗆得人直打噴嚏。終于,在一堆泛黃的水文資料里,他找到了五年前清溪壩上游的檢測報告,紙頁都脆了,上面的字跡卻清晰——“PH值7。2,各項重金屬含量遠低于國家標準,水質達標,可直接飲用”。報告末尾蓋著縣水文站的紅章,還附著一張當時的水樣照片,清澈得能看見瓶底的標簽。
最冒險的是去復印那份漏洞百出的環(huán)評報告。趁著張濤去縣里開招商引資大會,他溜進鎮(zhèn)政府的文印室,文印員是個剛畢業(yè)的小姑娘,被他塞了包水果糖,紅著臉說“林鎮(zhèn)長您輕點,別讓張鎮(zhèn)長知道”。復印機嗡嗡作響,吐出一張張紙——他越看心越沉:關鍵數(shù)據(jù)頁的公章是模糊的,邊緣都暈開了,根本看不清日期;幾個審批簽名歪歪扭扭,筆鋒都一樣,像是同一個人模仿的,連其中一個“李”字的撇都拐了同樣的彎。
最棘手的還是找村民取證。白天去村里,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明明聽見院里有動靜,敲門卻沒人應,好不容易有人隔著門縫搭話,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說“不知道”“沒看見”,眼神躲閃著不敢碰他的目光。周福貴說:“王彪的人在村里放了話,誰敢跟你多說,就斷了誰家的自來水?!?/p>
只能夜里去。林辰揣著個小手電,借著月光摸到周福貴家,剛敲了兩下門,就聽見院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突突突”的,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周福貴的兒子周強臉色一變,趕緊把他往地窖里推:“是王彪的人巡邏,帶著電棍呢!被撞見就麻煩了!”
地窖里又黑又潮,彌漫著紅薯和泥土的氣味。周強點亮煤油燈,昏黃的光把五張愁苦的臉照得忽明忽暗——都是被占了地或被推了菜棚的村民。林辰打開筆記本,借著燈光,把他們的話一句句記下來。一個叫劉桂英的婦女撩起褲腿,露出膝蓋上的淤青,紫得發(fā)黑,像塊爛茄子:“那天我去阻止他們占我家的責任田,王彪的人二話不說,上來就踹了我一腳,我躺了三天,床都下不了?!?/p>
她的丈夫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映著他滿是胡茬的臉:“我們去派出所報案,人家說‘項目施工難免有摩擦’,讓我們‘別小題大做’。”
五個村民輪流在記錄上按下紅手印,指腹上的泥沒來得及洗,印在紙上,紅里發(fā)黑,像一個個沉甸甸的字。林辰把筆記本小心地揣進懷里,那里貼著心口,能感覺到紙頁的溫度。
證據(jù)一點點堆在宿舍的桌子上時,林辰數(shù)了數(shù):村民證言五份,都帶著紅手印;環(huán)評報告復印件七頁,他用紅筆圈出了造假的地方,標注得密密麻麻;土樣檢測申請一份,寫清了采樣時間和地點;還有他自己繪制的地形圖,用不同顏色的筆畫出化工廠選址、水源地、村莊的位置,直線距離標得清清楚楚——不到一公里。
他把這些材料分成三份,一份寄給市紀委,信封上寫著“信訪室收”;一份寄給市環(huán)保局,注明“舉報材料,加急”;最后一份塞進一個更厚實的牛皮紙袋,托去市里出差的王芳,悄悄交給她在晚報社工作的同學?!傲宙?zhèn)長,這要是被發(fā)現(xiàn)……”王芳接過紙袋時,手抖得厲害,指尖都泛白了,“王縣長在市里關系硬得很……”
“出事我一個人擔?!绷殖綇目诖锾统鲎约旱墓べY卡,塞到她手里,卡面還帶著體溫,“這是我這個月工資,您幫我給那位同學買點東西,不用貴,一點心意。就說……就說青溪鎮(zhèn)的老百姓求他伸冤?!?/p>
王芳沒接卡,眼圈紅了,別過頭擦了擦眼角:“我爹也是農民,在老家種著三畝地,知道土地金貴。您放心,這事兒我辦,不要錢。”她把紙袋往包里塞了塞,拉上拉鏈,“我同學是跑社會新聞的,性子直,應該會管?!?/p>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
寄完信的那幾天,林辰總覺得鎮(zhèn)政府的空氣不對勁,像暴風雨前的沉悶。食堂打飯時,大師傅給他舀菜,肉菜里多了塊肥得流油的五花肉——他以前總跟大師傅說自己不愛吃肥肉,說怕膩;去各個辦公室蓋章,平時愛答不理的干事們都笑著說“林鎮(zhèn)長最近辛苦了,要注意身體”,眼神卻躲躲閃閃,像藏著什么秘密;連張濤見了他,也不冷嘲熱諷了,只是拍著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說“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但別過頭,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這些反常的“好”,讓林辰心里更發(fā)毛,像有只蟲子在爬。
第七天,市環(huán)保局的回信先到了,一封打印的公函,用的是帶抬頭的官方信紙,措辭工整得像模板:“經核查,鑫源化工廠環(huán)評手續(xù)齊全,程序合規(guī),各項指標符合環(huán)保標準,所反映問題不實?!蹦┪采w著鮮紅的公章,印泥飽滿,刺得人眼睛疼。林辰捏著公函,手指把紙頁都捏皺了,那公章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他在舉報材料里用紅筆標注的“簽名造假”處。
市紀委的回復更簡單,一張打印的便簽,只有一句話:“所反映問題缺乏實證,不予受理。”連公章都懶得蓋。
王芳從市里回來,臉色蒼白,把牛皮紙袋還給林辰,里面的材料原封不動?!拔彝瑢W說,這稿子根本發(fā)不了?!彼穆曇舻偷孟裎米雍?,“他去打聽了,上面打過招呼,鑫源化工廠是縣里的重點項目,關系到‘招商引資成果’,負面新聞一律壓下,誰報誰倒霉?!?/p>
林辰坐在辦公室,看著窗外的梧桐葉一片片往下落,鋪了一地金黃。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張濤的聲音,透著股假惺惺的關切:“小林啊,聽說你最近在忙化工廠的事?別瞎操心了,那都是正規(guī)項目,有保障。王縣長剛打電話來,說下周要給咱們鎮(zhèn)撥一筆扶貧款,不多,也就二十萬,你還是多想想怎么把你的合作社搞起來吧,那才是正經事。”
掛了電話,林辰拿起那份被退回的舉報材料,手指撫過村民的紅手印,粗糙的紙頁磨得指尖發(fā)疼。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上面,紅手印像一個個血字,在光線下泛著暗沉的光。手機“?!钡仨懥艘宦?,是張明遠的短信:“土樣檢測初步顯示重金屬超標,鉛和鎘的含量都超過了國家標準三倍以上,我再測一次確認,你小心,這事可能不簡單?!?/p>
小心?林辰抬頭看著墻上的鎮(zhèn)政府平面圖,那棟兩層小樓被紅筆圈出來,各個辦公室的位置標得清清楚楚,像個巨大的籠子。而他,就是這籠子里那只不安分的鳥,撲騰了半天,卻發(fā)現(xiàn)翅膀早就被無形的線捆住了。
他把材料重新塞進抽屜,鎖好,鑰匙揣進貼身的口袋。窗外的風更大了,吹得梧桐葉嘩嘩作響,像誰在低聲嘆息。他知道,石沉大海的不是舉報信,是那些村民的期盼。但他沒打算放棄,抽屜里的證據(jù)還在,張明遠的短信還在,他胸口的那股氣,還沒泄。
喜歡清澈的抵抗請大家收藏:()清澈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