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無形的絞索
縣紀委的人來那天,秋老虎正烈得厲害,太陽像個火球掛在天上,烤得塑料大棚都發(fā)燙。林辰正在清溪村的蔬菜大棚里,教村民們給西紅柿搭支架。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塑料布上凝結的水珠時不時滴在他后頸,涼絲絲的,像有人在背后悄悄吹氣,讓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林鎮(zhèn)長,這樣綁對不?”一個中年婦女舉著竹竿問,手里的繩子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
林辰走過去,耐心地幫她把繩子解開,重新繞了兩圈,打了個結實的活結:“這樣才穩(wěn),等西紅柿掛果了,沉甸甸的,別讓架子塌了?!彼氖謩傠x開竹竿,就見趙磊氣喘吁吁地從大棚外跑進來,臉漲得通紅,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林鎮(zhèn)長,縣里……縣里來人了,說要找您‘聊聊’?!壁w磊的聲音發(fā)顫,眼神里滿是驚慌,說話都結結巴巴的。
林辰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竹竿差點掉在地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對村民們說:“大家先照著剛才教的練,我去去就回。”
走出大棚,熱浪撲面而來,曬得人頭暈眼花。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停著輛黑色的桑塔納,車身上沾著不少泥點,后門的漆還蹭掉了一塊,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鐵皮,看著有些狼狽。兩個穿深色中山裝的男人坐在后座,車窗搖著半開,能看見其中一個人夾著煙的手,煙頭明滅不定,煙灰簌簌往下掉。
見林辰走過來,那個身材微胖的男人推開車門,慢悠悠地下來,臉上堆著笑,卻沒什么溫度,皮笑肉不笑地說:“林鎮(zhèn)長,打擾你忙農活了,王縣長讓我們來跟你問問情況。”他說話時,目光在林辰沾滿泥土的褲腳上掃了一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視。
林辰彎腰鉆進副駕駛,車里的煙味濃得嗆人,混雜著一股劣質香水的味道,讓他忍不住皺起眉。胖男人掏出個黑色的筆記本,鋼筆在指間轉著圈,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聽說你最近在舉報鑫源化工廠?還說他們的環(huán)評報告是假的?”
“不是舉報,是向相關部門反映問題。”林辰靠在車門上,后背抵住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鐵皮,灼得人發(fā)疼,卻讓他腦子更清醒,“那份環(huán)評報告確實存在多處疑點,關鍵數據缺失,簽名疑似偽造,我有證據?!?/p>
“證據?”坐在后座的瘦高個突然冷笑一聲,聲音像砂紙刮過木頭,“市環(huán)保局都已經核實過了,明確說手續(xù)齊全,你這是在質疑上級部門的工作能力?林辰同志,你是博士,受過高等教育,應該懂規(guī)矩,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別拎不清?!?/p>
“我認為,規(guī)矩首先是要對老百姓負責。”林辰的聲音很穩(wěn),像壓著塊石頭,“鑫源化工廠選址在清溪壩上游,離水源地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一旦發(fā)生泄漏,下游兩個村上千口人的飲水安全,還有千畝農田,都會受影響。這不是小事,是關乎人命的大事?!?/p>
胖男人收起筆記本,忽然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點“好心”的提醒:“林鎮(zhèn)長,明人不說暗話。王縣長一直很欣賞你的才華,知道你是塊干實事的料,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但你這次確實太莽撞了——鑫源化工廠是縣里的重點項目,牽動著多少人的飯碗,你這么一鬧,影響多不好?”
他伸出手,拍了拍林辰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這樣,你寫個說明,就說之前是聽信了村民的片面之詞,產生了誤會,那些材料也是村民逼著你交的,你本人并不知情。王縣長說了,只要你寫了,這事就算過去了,以后有機會,還能推薦你去縣里工作,總比在這鄉(xiāng)鎮(zhèn)待著有前途,你說是不是?”
瘦高個在一旁幫腔:“林鎮(zhèn)長,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剛來基層,有些事不懂,我們是為你好。真要是不聽話……”他頓了頓,故意拖長了聲音。
胖男人的目光掃過遠處連綿的大山,慢悠悠地說:“聽說北邊的石盤鄉(xiāng)缺個副鄉(xiāng)長,那里山清水秀,空氣好,就是路遠點,條件艱苦點,適合‘靜靜心’,反思反思自己的問題?!?/p>
林辰看著他們嘴角那抹志在必得的笑,胃里像吞了只蒼蠅,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他想起剛到青溪鎮(zhèn)報到那天,父親在電話里反復叮囑的:“辰啊,官場就像水,太深,你性子太直,得學會游,別總想著硬碰,容易受傷?!笨伤F在覺得,這水已經渾得發(fā)臭,底下藏著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再不攪動,就要把人活活悶死了。
“我沒誤會,也不會寫什么說明。”林辰推開車門,聲音不大,卻帶著股決絕,“我反映的都是事實,有憑有據。要是沒別的事,我還得回去教村民搭大棚,誤了農時,損失就大了?!?/p>
桑塔納的排氣管“突突”地冒了陣黑煙,像是在表達不滿,隨即調轉車頭,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著,很快就沒了影。趙磊趕緊跑過來,臉色比剛才更白了,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樹葉:“鎮(zhèn)長,他們……他們會不會報復您???剛才那兩人,我看著像是縣紀委的,聽說手段厲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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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總會來?!绷殖脚牧伺内w磊的肩膀,轉身往大棚走。風穿過大棚的塑料布,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像是有無數人在背后議論紛紛,那些看不見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
果然,第二天一早,鎮(zhèn)政府大院里就傳遍了“林辰想靠舉報博眼球”的說法。有人在走廊里故意大聲說:“有些人啊,嫌副鎮(zhèn)長官小,不安分,總想搞個大新聞往上爬,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庇腥藢χ殖降霓k公室方向撇嘴:“被幾個村民三言兩語就煽動了,真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傻得冒泡!”還有人編出更難聽的閑話,說:“聽說他是跟王縣長的侄子搶項目,沒搶過,才懷恨在心,故意找化工廠的茬,想給人家下絆子?!?/p>
這些話像蒼蠅一樣,嗡嗡地圍著林辰轉。他去財政所報下鄉(xiāng)的差旅費,會計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紅著臉說:“林鎮(zhèn)長,張鎮(zhèn)長沒批,說……說您最近的開銷有點多,暫時報不了,讓您先墊著?!彼偌甯刹块_合作社的推進會,來的人稀稀拉拉,沒幾個正經聽的,散會時都找借口溜得飛快,說“家里忙,得回去喂豬”“地里的草該除了”。就連食堂的大師傅,給他盛的飯都比別人少了半碗,菜里的肉更是屈指可數。
最難受的是夜里。林辰的宿舍在辦公樓二樓,窗戶正對著鎮(zhèn)政府的院子??偰苈犚娡饷?zhèn)鱽砟_步聲,有時是張濤帶著幾個人在樓下抽煙,故意把聲音提高,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自毀前程”“讀死書讀傻了”之類的話,像長了翅膀,一個勁地往樓上飄。有時是陌生的摩托車停在樓下,車燈明晃晃地照進他屋里,亮如白晝,引擎“轟隆隆”地轟鳴著,直到后半夜才肯走,吵得他根本沒法睡。
林辰把所有的舉報材料都鎖進抽屜,鑰匙串在手腕上,睡覺時都攥在手里。夜里睡不著,他就翻出大學時的《環(huán)境經濟學》,書頁都泛黃了,邊角卷得厲害。書里夾著張老照片:他和張明遠在實驗室里,穿著白大褂,手里舉著剛培育出的抗污染稻種,笑得一臉傻氣,眼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那時他們總說,以后要讓所有的土地都干干凈凈,讓農民種出放心糧,喝上干凈水。
可現在,他連保護好清溪壩上游那一百畝地,阻止一個可能污染水源的化工廠,都這么難。
窗外的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無形的網。林辰看著手腕上的鑰匙,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心里卻像燃著一團火。他知道,那根無形的絞索已經套在了脖子上,越收越緊,但他沒打算低頭——有些東西,比前途重要,比安穩(wěn)重要,比如老百姓碗里的干凈糧,眼里的那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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