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州的三月,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市人大會議中心的廣場上卻已豎起了鮮紅的標語,寒風中獵獵作響。系列報道連載到第五篇的那天清晨,幾位穿著深色西裝的人大代表踩著朝露走進會場,他們手里攥著的鏡州晚報邊角已經(jīng)被反復摩挲得發(fā)皺,報上蘇晴采寫的案例被紅筆圈了又圈,墨跡在紙面暈開小小的云團。
會議秘書處的工作人員接過聯(lián)名議案時,指尖觸到紙頁上凹凸的筆痕——那是代表們在討論時用鉛筆標注的重點。《關(guān)于解決我市中小企業(yè)融資難問題的議案》標題下,密密麻麻附著七位代表的簽名,鋼筆字跡遒勁有力,其中幾位還是本地知名民營企業(yè)的負責人,常年為融資奔波,對報道里的字字句句都感同身受。
議案正文里,蘇晴報道中的案例被醒目地引用:鏡州區(qū)紡織廠經(jīng)營者張桂芬,以五十萬設(shè)備抵押僅獲貸二十萬,資金鏈斷裂面臨倒閉青溪鎮(zhèn)玩具廠王建軍,因缺乏抵押品,三萬元周轉(zhuǎn)貸款遭五家銀行拒絕。這些帶著體溫的故事,讓枯燥的政策建議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更讓秘書處工作人員留意的是,議案中設(shè)立政府擔?;鸫罱ㄣy企對接信息平臺兩條核心建議,字里行間透著熟悉的邏輯——與半年前發(fā)改委內(nèi)部流轉(zhuǎn)的一份調(diào)研報告高度吻合。
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小時就飛到了發(fā)改委辦公樓。李建國辦公室的玻璃窗被陽光照得發(fā)亮,他捏著那份復印的議案,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辦公桌上的青瓷茶杯里,碧螺春茶葉沉在杯底,遲遲沒有舒展,就像他此刻擰緊的眉頭。
小林,你進來。內(nèi)線電話里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林辰推門時,正撞見李建國把晚報往桌上一拍,報紙上蘇晴的署名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書柜里陳列的榮譽證書反射著冷光,林辰站在離辦公桌三步遠的地方,目光落在議案政府擔保基金那行字上——半年前他寫的調(diào)研報告里,這一條下面還附著具體的資金測算表,當時李建國在旁邊批了句脫離實際,紅色批注像道傷疤留在紙上。
那些代表的議案,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李建國的聲音突然炸開,打破了沉默。他猛地站起身,西裝下擺掃過桌面,帶倒了盛著枸杞的玻璃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文件上漫開,暈染了銀企對接平臺幾個打印字。
林辰看著那片迅速擴大的水漬,想起青溪鎮(zhèn)的梅雨季節(jié),農(nóng)戶們的賬本總被雨水泡得模糊。他平靜地迎向李建國的目光:我只是做了些數(shù)據(jù)分析。去年第三季度,全市中小企業(yè)貸款審批通過率僅38%,平均利率較大型企業(yè)高1。7個百分點。這些數(shù)據(jù)都在統(tǒng)計局公報里能查到。他頓了頓,視線掠過墻上的時鐘,蘇晴記者的報道引起關(guān)注后,代表們基于公開信息提議案,符合正常流程。
正常?李建國突然一拍桌子,玻璃杯在桌面上跳了一下,水漬濺到林辰的褲腳。你當我傻嗎?他從抽屜里翻出一份泛黃的報告,正是林辰半年前提交的那份,設(shè)立擔?;鹨斦档?,銀企平臺需跨部門協(xié)調(diào),這兩條建議,除了你,誰會把細節(jié)摳得這么細?報告上的簽名被紅筆圈住,旁邊還留著李建國當時的質(zhì)疑:擔?;痫L險敞口誰來承擔?平臺維護經(jīng)費從何而來?
林辰的指尖微微收緊,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那些在銀行門口蹲守的清晨,小微企業(yè)主們捧著抵押合同的手在寒風中發(fā)抖;想起蘇晴采訪時錄下的錄音,某銀行信貸經(jīng)理說做中小企業(yè)貸款是吃力不討好。這些畫面在他喉嚨里翻涌,最終化作一句:我只是想解決問題。他抬眼時,目光清亮,去年全市中小企業(yè)貢獻了56%的稅收,解決了72%的就業(yè),卻只拿到30%的信貸資源。再拖下去,更多張桂芬、王建軍會撐不下去。
李建國盯著他,辦公室里的掛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緊繃的弦上。半分鐘后,他突然冷笑一聲,笑聲里裹著冰碴:好,很好。他拿起議案扔給林辰,文件頁邊緣劃破了林辰的指腹,滲出血珠,你有趙書記撐腰,又有媒體幫腔,我斗不過你。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攢動的人影,但你記住,鏡州這地方,水深得很。銀行有銀行的規(guī)矩,財政有財政的算盤,不是寫幾篇報道、提個議案就能撬動的。
林辰接住議案,指腹按在流血的地方,溫熱的液體暈開在紙頁上。我知道。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擔?;鹂梢苑蛛A段注入資金,初期由財政出資30%,剩余部分吸納社會資本,風險共擔。銀企平臺先從開發(fā)區(qū)試點,對接十家銀行和五十家企業(yè),用三個月時間磨合流程。這些話像珠子,一串一串滾出來,都是他在深夜加班時反復推演過的。
李建國猛地轉(zhuǎn)過身,眼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被嘲諷覆蓋:說得輕巧。出了壞賬誰負責?試點失敗了,板子還不是打在發(fā)改委頭上?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既然代表們提了,這事就由綜合科牽頭。下周一把實施方案放我桌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啃這塊硬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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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辦公室時,林辰的手心全是汗,連帶著議案紙頁都變得潮濕。走廊里的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吹得他后頸發(fā)涼。綜合科的同事們都在低頭辦公,沒人敢抬頭看他——剛才李建國的吼聲早就穿透了門板。老王偷偷沖他豎了豎大拇指,又飛快地縮回去,繼續(xù)核對報表。
林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攤開議案,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上的血痕。他知道這擔子的分量:成了,是政策紅利,是代表們的功勞;敗了,是他急功近利紙上談兵的鐵證。李建國把球踢到他腳下,看似放權(quán),實則設(shè)了個看不見的坎。
但他別無選擇。抽屜里的采訪錄音還在循環(huán)播放,張桂芬說機器會舊,但信譽不會的聲音帶著雜音,卻像根針,一下下刺著他的耳膜。林辰拿出嶄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實施方案四個字,筆尖劃破紙面,留下深深的溝痕——就像他此刻要走的路,每一步都得扎扎實實地刻在地上。
窗外的陽光穿過云層,在字里行間投下斑駁的光斑。林辰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統(tǒng)計局最新的中小企業(yè)名錄,第一頁就是青溪鎮(zhèn)那家倒閉的玩具廠,負責人電話后面用紅筆標著已停機。他拿起電話,按下了蘇晴的號碼,聽筒里傳來忙音的瞬間,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去青溪鎮(zhèn)采訪時,王建軍的兒子抱著個掉漆的玩具車,說爸爸的機器會動了。
那一刻,林辰握緊了筆,紙上的風險防控四個字,突然有了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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