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qū)的臨時安置點像個被遺忘的角落,幾排藍色的活動板房擠在拆遷區(qū)的邊緣,鐵皮屋頂被正午的太陽曬得發(fā)燙,空氣里彌漫著汗水、洗衣粉和劣質盒飯混合的味道。林辰穿過晾曬著的五顏六色的衣物,遠遠就看到蘇晴蹲在李大姐的板房門口,正幫著給懷里的嬰兒換尿布。
她的額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淺藍色的襯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被曬得有些發(fā)紅的小臂。最顯眼的是她胸前還別著報社的工牌,塑料外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那是她被停職后忘記摘下的,像個無聲的諷刺。
“你怎么來了?”蘇晴抬頭看到他,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天氣,仿佛早上被社長怒斥、被當場停職的事從未發(fā)生過。她把換下來的尿布卷好,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動作熟練得不像個未婚姑娘。
“張社長給我打電話了?!绷殖降穆曇舭l(fā)緊,喉結在脖頸上滾動了一下。他一夜沒睡,整理完中小企業(yè)的扶持材料剛想休息,就接到了報社社長帶著歉意的電話,說蘇晴“因工作方式不當被停職”,那一刻他的心臟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盀槭裁床桓嬖V我?”
“告訴你有什么用?”蘇晴站起身,拍了拍圍裙上沾著的奶粉漬——那是李大姐臨時借她的圍裙,上面還繡著朵褪色的牡丹?!白屇惴畔率掷锏膶徟牧希苓^來安慰我?還是讓你去找周志國求情,求他放我一馬?”
“我可以……”林辰想說“我可以去跟張社長解釋”,想說“我可以去找宣傳部的朋友斡旋”,但話到嘴邊卻卡住了。他想起自己辦公室抽屜里那封匿名的威脅信,想起上周停在樓下的無牌面包車,突然意識到自己連保護好自己都勉強,又能給她什么承諾?
“你可以什么?”蘇晴的聲音突然提高,像被點燃的引線,尖銳地劃破了安置點的嘈雜。板房里的居民都探出頭來,王老漢扶著門框張望,李大姐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眼神里滿是擔憂?!澳氵B自己的副主任職務都搖搖欲墜,還能保住我的工作?林辰,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林辰被問得啞口無言,像被人迎面潑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他看著蘇晴泛紅的眼眶,看著她強裝鎮(zhèn)定卻微微顫抖的肩膀,突然覺得一陣深入骨髓的無力。“對不起,”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厭惡的疲憊,“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不是我讓你幫忙查安置房的事……”
“我不是要你說對不起!”蘇晴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眼淚終于順著臉頰滾落?!拔沂菤饽憧偸前炎约罕频浇^境!周強都敢半夜往你家門口潑油漆了,你還守在這里天天跑現(xiàn)場,到底圖什么?圖他們給你發(fā)個錦旗,還是圖個‘清官’的名聲?”
“圖什么?”林辰猛地提高聲音,指著身后探頭探腦的居民,胸口劇烈起伏?!拔覉D王老漢能住上不用漏雨的房子,圖李大姐的孩子能在新學校的操場上跑,圖這些被強拆的人家能拿到該得的補償!我圖的是他們不用再抱著被砸爛的嫁妝柜哭,不用在雨夜里睡在馬路邊!”他抓住蘇晴的手,她的指尖冰涼,還帶著換尿布時沾到的奶粉濕氣。“跟我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省城。我找以前的老領導趙書記幫忙,你可以去省報工作,那里沒人敢動你。我們……我們重新開始,行不行?”
“你要放棄?”蘇晴猛地甩開他的手,后退一步,眼神里的失望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幾乎要將他淹沒?!熬鸵驗橛龅竭@點挫折就逃跑?那我們之前熬的那些夜、跑的那些路、收集的那些證據(jù),算什么?那些把你當親人的居民怎么辦?你走了,周強他們會把這里攪得天翻地覆,你信不信?”
“我不是逃跑!”林辰也動了怒,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起來。他很少對蘇晴發(fā)脾氣,但此刻她的話像針一樣扎在心上?!拔沂遣幌朐倏吹侥闶軅?!你以為我看著你被停職,看著你被小鄭那樣的人威脅,心里不疼嗎?我寧愿被潑油漆的是我,被停職的是我,被穿小鞋的是我!”
“疼就更該留下來!”蘇晴指著活動板房墻上貼的拆遷進度表,那張皺巴巴的紙上,用紅筆圈著三十個未簽字的名字,旁邊寫著“配套設施:學校未動工、菜市場未招標”。“還有三十戶沒簽字,他們擔心的不是補償款,是孩子上學要繞三公里路!安置房的水電管網(wǎng)還沒驗收,你走了,這些事誰來盯?周強他們只會把豆腐渣工程塞給老百姓,到時候漏雨斷電,你讓他們?nèi)フ艺l哭?”
兩人的爭吵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安置點激起層層漣漪。居民們遠遠地站著,沒人敢上前勸架,只有孩子們不懂事,還在板房間追逐打鬧,笑聲與這邊的僵局格格不入。王老漢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過來,干枯的手搭在林辰的胳膊上:“林科長,蘇記者,有話好好說,別傷了和氣……”
蘇晴深吸一口氣,用手背抹了把眼淚,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我不會走,也不會讓你走。這篇報道我會想辦法發(fā)出去,省報不行就發(fā)網(wǎng)絡平臺,總會有地方能容得下真相。你的工作也必須恢復,但不是靠逃跑,是靠我們手里的證據(jù),靠這些還沒簽字的居民,靠公道?!彼f完,轉身走進李大姐的板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門板震動著,落下幾片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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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站在原地,看著緊閉的房門,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疼。安置點的吊扇在頭頂嗡嗡作響,吹起地上的紙屑和塑料袋,它們在空中打著旋,像無數(shù)個盤旋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