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剛過,青溪鎮(zhèn)的晨霧就帶著冰碴子了。林辰把最后一本合作社合同放進紙箱時,指腹蹭過紙頁邊緣的毛刺,泛起一陣細小的疼。窗臺上的綠蘿蔫了半截,葉片上沾著層薄灰——這是他在青溪鎮(zhèn)住了八個月的辦公室,從最初的陌生到如今的熟稔,連墻角插座接觸不良的毛病,他都能閉著眼說出是哪根線松了。
“林鎮(zhèn)長,章程修訂草案按您說的改好了?!敝芨YF推門進來時,棉鞋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聲。老人裹著件深藍色的舊棉襖,領(lǐng)口磨得發(fā)亮,懷里揣著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包,布面是洗得發(fā)白的格子紋,邊角縫著補丁,針腳細密得像他種茶時的行距。
林辰接過草案,紙頁邊緣還帶著體溫。上面的字跡是周福貴孫子寫的,一筆一劃透著認真,關(guān)鍵條款旁用紅筆標著批注,頁腳處密密麻麻蓋著幾十個紅手印,有圓的有扁的,有老人布滿老繭的指印,也有孩子纖細的指紋,像一片攢動的星辰。
“村民們說,您走了,得把規(guī)矩立得更牢些?!敝芨YF往桌邊湊了湊,渾濁的眼睛里映著窗外的霧,“以后不管誰來管合作社,都得按這上面寫的來——賬目每月曬一次,大事得開社員會,誰也不能搞一言堂?!?/p>
林辰的鼻子突然一酸,像被霧里的寒氣嗆著了。他想起三個月前修訂章程時,周福貴帶頭反對“社長擁有最終決策權(quán)”,拍著桌子說:“皇帝還得聽大臣的呢,哪能一個人說了算?”那天吵到后半夜,煙灰缸里堆滿煙蒂,最終定下“重大事項需三分之二社員同意”的條款時,老人眼里的光比煤油燈還亮。
“大爺,您費心了?!彼胝f些感謝的話,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只能拿起筆在草案末尾簽字,筆尖在紙上頓了頓,落下“林辰”兩個字,筆畫比平時重了許多。
周福貴突然把懷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放,布袋墜得桌面顫了顫。“自家種的橘子,剛摘的?!彼忾_繩結(jié),金黃的橘子滾出來,帶著晨露的潮氣和陽光的甜香,最大的那個足有拳頭大,表皮上還沾著片嫩綠的葉子,“前陣子您說愛吃酸的,我特意在果園留了棵酸橘樹,這果子酸中帶甜,解膩?!?/p>
林辰拿起一個橘子,指尖觸到冰涼的果皮,上面布滿細密的油胞,輕輕一按就滲出透明的汁液,在陽光下閃著光?!岸嗌馘X?我給您……”
“您再提錢,就是打我老頭子的臉!”周福貴急了,嗓門陡然拔高,震得窗玻璃嗡嗡響,“這半年,您幫村里賣茶,聯(lián)系的收購價比往年高兩成;您跑縣交通局,爭取到修路款,現(xiàn)在拖拉機能直接開到地頭;您找教育局,把廢棄的舊校舍改成新學校,孩子們不用再走兩里山路……您說說,這些值多少橘子?”
他抹了把臉,手背蹭過眼角,聲音突然哽咽:“我活了六十歲,見過的官多了——有下鄉(xiāng)坐著轎車搖玻璃的,有拿了好處就翻臉的,有把‘為民服務(wù)’掛在嘴邊、地里的草長多高都不知道的……像您這樣,踩著泥水里的石頭去看大棚,蹲在曬谷場跟村民算細賬,自掏腰包給貧困戶買種子的,您是頭一個?!?/p>
林辰的心像被橘子的汁液蟄了下,又酸又暖。他想起第一次去周福貴家,老人指著墻上的相框說:“這是我兒子,在城里打工摔斷了腿,老板跑了,是您幫著找法律援助,才拿到賠償款。”那天老人非要殺家里唯一的老母雞,被他按住時,眼里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大爺,我是干部,這些都是該做的?!彼验僮臃呕夭及?,想推回去,周福貴卻按住他的手。老人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掌心的硬繭硌得他生疼,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該做的?”周福貴笑了,皺紋里盛著些無奈,“要是‘該做的’都能做到,村里的地也不會差點被化工廠占了。林鎮(zhèn)長,老百姓心里有桿秤,誰真心對他們好,他們能記一輩子。”
離開青溪鎮(zhèn)那天,林辰起得比雞還早。凌晨五點,窗外的霧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他拎著行李箱走出宿舍時,鞋底踩在結(jié)霜的水泥地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鎮(zhèn)政府大院的鐵門虛掩著,門軸處的鐵銹在霧里泛著冷光。
司機已經(jīng)把車停在門口,是輛半舊的越野車,車身上還沾著上次去大棚時濺的泥點。林辰拉開車門,正要彎腰進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門口的老槐樹下站著人影——不是一個,是十幾個,像霧里生出來的樹樁,一動不動。
他愣住了。走得這么早,沒跟任何人說,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霧氣中,有人往前挪了挪,是合作社的會計劉嬸,手里挎著個竹籃,籃子上蓋著藍布,隱約能看見里面鼓鼓囊囊的。旁邊站著村小學的王老師,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懷里抱著個作業(yè)本,大概是孩子們的留言冊。更遠處,兩個半大的少年縮著脖子,是之前被他勸回學校的輟學學生,手里捏著皺巴巴的紙,大概是沒寫完的感謝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