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出過線。夏侯惇的手在袖里收了一下,虎賁衛(wèi)手上繩索輕響,似乎要從影子里躍出。郭嘉卻抬了抬手,先讓“惡犬”上。
葛三喉揮旗,城門力士兩翼掎角,先把這股軍隊逼出了一條直線。那個年輕校尉仗著人多勢盛,把馬往前一擠,硬生生擠破了工整。他正要再擠,忽然聞到一縷淡淡的香。不是花香,是藥香。香從哪兒來?從他握韁的指節(jié)里。
阿芷不知何時已出屋。她端著一只小盒,盒里鋪了幾塊潔白的綿紙,紙上蘸著朱砂。她仰頭,溫溫地遞上一管朱筆:“校尉,簽個名字。今日簽的是‘護(hù)駕軍紀(jì)冊’。明日,你們的功過都由此冊論。你若不簽,也可以。只是,”她笑了笑,笑意淺淺,不帶挑釁,“今日的酒就喝到這里了?!?/p>
年輕校尉眼睛瞇起。阿芷的聲音像一杯溫水,放在他正要翻騰的火上,不燙,恰好溫。校尉抬手要把朱筆拍開,手腕卻在空中一頓——指節(jié)發(fā)麻,力道一瞬像被人從背后輕輕捏住,便穩(wěn)了。阿芷遞筆的角度無比自然,恰好能讓人的手接住。他像被自己接住了,宛若瞬間從馬背上下來,回到了一張正襟危坐的書案前。
他簽下名,朱砂印在紙上。阿芷把紙一翻,朱印向下,像把他的魯莽折進(jìn)了紙里。
“你用了藥?”荀彧側(cè)目。
“安神。”阿芷答,“半刻鐘,脾氣會小一點。不會傷身。”
“你這手法,”程昱看著那名校尉回隊的背影,“讓人‘自我規(guī)訓(xùn)’?!?/p>
“毒帶‘醫(yī)’,醫(yī)里有‘毒’?!惫谓舆^話,“今日我們不以刀壓人,以禮渡人。渡不過去的,才遞刀。”
城門力士一陣低笑,不大聲,像風(fēng)過竹林。葛三喉沖阿芷豎了豎大拇指,阿芷不看,回屋把朱砂再烘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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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初,第三股護(hù)駕之軍到了。軍容整,甲光暗,不見鋒芒,卻有一種把人往規(guī)則里拉的沉穩(wěn)。入城流程像水順勢流走:檢、簽、卸、入。禮官的聲線平如尺,太常寺的冊頁一頁頁翻,朱印一個個按,葛三喉的旗子在城門影里開合,像門神眨眼。
“奉孝,你的‘惡犬’用得巧。”曹操終在鼓樓下露面。他戴了便冠,站在門影里,聲音被影壓了一層,“野的骨給它一截規(guī)矩,它就能咬在該咬的地方?!?/p>
“狗被打過,知道怕?!惫翁谷?,“但狗也知道哪塊骨頭是自己的。給它名,讓它貼上‘城門力士’,它有了自己的骨。有人來搶骨,它就會咬?!?/p>
“那‘毒士為將’呢?”曹操問,“毒不是藥,藥也會毒。你打算讓誰握那只看不見的刀?”
“阿芷?!惫我谎渣c名,“她懂‘度’?!?/p>
曹操“嗯”了一聲,看向太常寺的小屋。屋里的影動了一下,阿芷在燈下寫字,那影像一枝針,細(xì)長,亮。
曹操忽然側(cè)頭,壓低了聲音:“奉孝,昨夜你寫的‘甕’——有人來了?!?/p>
來的是四個人。皆戴儒冠,衣擺刻意潔白,腳上卻粘著路塵。他們不騎馬,徒步,手中各持一柄折扇,扇面上寫著“清議”。為首那人微有須,神情清矜,到了城門前,拱手:“聞許都明晨‘迎清議’,我等特來。”言下之意,不談迎駕,談名教。
郭嘉并不讓禮官先上,而是親自一步步從檢甲臺走下來。他把那半扇門的影子踩得極輕,像在水面落步。他停在那四人面前:“清議之意,正也;清議之形,禮也。諸位既來,請先‘受禮’。”
儒冠人微皺:“何禮?”
“請簽‘不驚駕’之愿。”郭嘉抬手,指向臺前的小案,“今日之論,皆為‘安社稷’,非為‘?dāng)_車駕’。諸位若承此愿,便請簽名;若不承,今日便當(dāng)回避?!?/p>
四人對視,似覺“愿書”略顯荒唐——辯論之前先簽“不鬧場”的保證?可城門的影、水汽與鼓聲,把“荒唐”壓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禮貌。他們只得一一簽下。阿芷把四紙收入,蓋上“清議在此”的小印。一切做好,郭嘉才舉手相請:“清議,請?!?/p>
四人隨后步入“甕口”?;⌒蔚拈T影像是一只攥緊的手,把他們輕輕往里推。兩側(cè)城門力士立著,眼睛不盯人,盯腳——看人站在哪條線上。四人進(jìn)得臺前,還未開口,禮官先宣:“奉天子之詔,整肅護(hù)駕軍紀(jì),凡入城者皆以禮從。清議可上,可諫,不可驚駕。今有愿書在,此議為正。”
為首儒冠人微微一凝,目光落在“奉天子之詔”上,微有動搖。他原本準(zhǔn)備的“曹氏擅權(quán)”之辭,便像一叢被忽然澆了一盆水的火,噼里啪啦冒煙,卻點不著。他只得從“禮壞樂崩”的常談入手,言之鑿鑿,卻被禮官以條而斷,以目為線,斷得整齊,像刀切豆腐。
“奉孝,你這‘請君入甕’。”程昱淡聲點評,“甕里不裝刀,裝的是‘禮’、‘愿’,和‘天子之詔’?!保ā罢埦氘Y”的誘敵謠與“禮”為甕口、軍制為甕底的布局,延續(xù)昨夜“會獵”劇本核心。)
“刀在外?!惫文抗庠诔情T邊掠過,“誰敢驚駕,刀才進(jìn)甕。”